春夜如寂,他看着那一沓符纸,没来由涌上一股烦躁。
符文写得太过平庸了。
内心深处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觉得并不该如此——可他“李慕生”,确实便是这样。
天赋不至于差至尘埃里,也绝对说不上好。
李如归修行半生,最终修为却止步于炼气。因此,平庸的他一直对“李慕生”寄予厚望。
谢玄暮叹了口气,决意这夜便在修炼中度过。
忽而有响动声传来。
他抬眼看去,月色下的白墙黛瓦都蒙着层幽幽的蓝,一道小小的身影骑在墙头,手有些犹豫地按在瓦上。
少年眉心一跳,身形已先掠了过去。
五感敏锐的小瞎子偶尔会有些可贵的勇气。
这种勇气出自对于兄长的信赖,植根于她的灵魂。
她灰蒙蒙的眼睛弯了弯,放心地纵身一跃。
春夜的风擦过鬓边的乌发,少女的裙裾飘落,衣袖也如云,被少年紧紧地搂住。
他确认自己好好的接住了她,却还是忍不住呵斥:“万一我没来得及,怎么办?”
但是朝笙揪了揪他的领口,又松开。
小姑娘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一朵洁白如月色的花,她把花举到他面前,笑眯眯道:“哥哥,你看!是玉兰花。”
幽幽的清香缭绕在她的掌心,这一霎带来幻觉般的恍惚。
少年垂眼,指尖抚过犹带余温的花瓣,而后听到了自己半含无奈的询问:“阿昭是怎么摘下来的?”
以及伴随着的如雷的心跳声。
朝笙心满意足,从他怀里钻了出来。
“白天说好了。”她说,“虽然爹爹那会儿有点凶,吓走了我。”
小姑娘声音不复傍晚时的怯怯,她得意道:“我找了根竹竿,在树底下敲了好久,终于打落了一朵。”
满树都是清幽的馨香,小瞎子凝神静气,闻了许久,终于精准地挑到了一朵半开的玉兰花。
“一朵便够了吗?”少年终于露出个笑来。
“不够!”朝笙立刻便答,又想起此刻正是夜深,复压低了声音强调,“不够。”
“我就知道。”
灵力恢复了些许,已经很久没休息的少年此刻却不觉得累,他提步运气,踏枝而上,替自己的妹妹摘得了满捧的玉兰。
小院已经被李如归落了锁,从来恭顺的少年也翻了一次墙,悄悄将妹妹送了回去。
天光熹微时,谢玄暮才回过神来。
他站在石桌前,看着清晨的风吹起一沓黄纸,闻得了越发清晰的白玉兰香。
*
花开至极盛,又凋谢,如此四载光阴走过。
这一年,“李慕生”十八,“阿昭”十七。
年轻的修士终于即将触到筑基的门槛,目盲的少女则在黑暗里越发游刃有余。
结束了一夜的修行,谢玄暮站在廊下,思索着今日要去办的事。
依靠符文已无法挣得足够的灵石,两年前,李如归将他荐到了骊城一个修真家族的门下。
青山太高,青云难踏,但骊城除却这个南洲首屈第一的宗门,还有一些小门派,和真正的修真家族——这些家族更为世俗化,族中历代皆有足够的多可以修行的人,偶尔还能出些天资上佳之辈。
“李慕生”拜入的是骊城白家,一个以丹修为主的家族。
今日答应了白家的三少主,护送他去采药……
忽有一道清幽的气息袭来。
又是春三月,玉兰开得正好。
谢玄暮甚至不用回头,探手便捉住了朝笙。
“今天又要出门吗?”朝笙笑嘻嘻地反握住他的手,问道。
谢玄暮点点头:“要去三天,护送白瑚采药。”
朝笙晓得那是白家的三少爷,惯常爱支使她哥哥。
然而她不是不通人事的小孩子了,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修士说是问道求长生,可其中的大多数,与汲汲营营的凡人又有何异。
“小心为上。”朝笙眨了眨灰蒙蒙的眼,最后只这样叮嘱自己的哥哥。
兄妹二人一道往外走去,朝笙扶着门,与谢玄暮道别。
斜刺里有道声音响起:“阿昭妹妹,好久不见。”
少女耳尖微动,听出来说话的人是谁。
讨人厌的白瑚。
朝笙不想理他——作为一个瞎子,她和白瑚才没什么好久不“见”,这白三少爷有几个眼睛几个鼻子,她都不在意。
但白瑚对下属的这个妹妹一直有很大的兴趣。
调笑完,他才慢悠悠对谢玄暮道:“走吧,李慕生,今日还是我来等的你。”
“别误了我的事。”
语气轻慢之至。
谢玄暮敛眉,只悄悄握了握朝笙的手,道:“等我回来,再带你去玩。”
白瑚的目光从这两人身上扫过,带着挑剔。
凡灵药所在,大多有妖兽守护,有的可以智取,有的只能强夺。
白瑚是不愿委屈躲避的人,采摘灵药时,总让下属的这些修士先围杀了妖兽再说。
灵气激荡,一行人丝毫不敢懈怠,最后俱都受了伤,才令白瑚取得了他要的灵药。
谢玄暮低头,先草草缠住了伤口,打算回去再用灵力慢慢地疗伤。
炼气圆满与筑基只有一线之差,若二十岁前筑基,便能拜入青云宗,做一个外门弟子了。
“阿昭”的眼睛已盲了十七年,让她能看见,几乎成了谢玄暮修行外的另一个执念。
回到家中,已是三日之后。
李如归这些年修为未得寸进,越发显得老态。
他全部的希望都寄予了“李慕生”,见自己的儿子这次回来,境界更稳固了些,便很满意。
“阿昭”在李如归面前总有些怯意,说是养父,也唤一声“爹爹”,但似乎父女的情分从来就很淡薄。
诚然她也是感激的。
因此,目盲的小姑娘站在李如归后面,只是无声地唤了句“哥哥”。
笑眼微弯,让谢玄暮这三天紧绷着的心弦顷刻松了下来。
李如归看在眼中,默然不提,只道:“先去修炼。”
谢玄暮垂首应是,又听得李如归淡声吩咐:“阿昭,去前院里将灵草晒好。”
少女点点头,尽管她嗅得了轻微的血腥味,但也只能等哥哥修炼完再去问了。
她去了前院,摸索着将灵草一一翻晒好。
黑暗里度过了太长年岁,朝笙起初不开心,现在却已经很习惯。
灵草中所蕴含的灵力轻触在她的指尖,分明不能修行,却能感知到这样玄妙的存在。
哥哥所追求的大道究竟是什么呢?
她“看着”他日复一日的修行,为白家出任务,受伤。
大道太缥缈,而哥哥的艰辛却如此具体。
不能修炼的少女隐隐觉得他的一生不该如此,正如她偶尔也会为灵力的涌动而惊喜,为经脉的滞涩而失落。
暮色四合时,朝笙重又去了前院,将晒好的灵草俱都收起。
身侧忽然有轻微的响动,无需侧目而“望”,朝笙露出笑来,甜甜唤了一声“哥哥”。
谢玄暮替她收好了剩下的灵草。
如无意外,时间应当就这样平和的淌过。
又过一年,孟春时候,谢玄暮被白家委派了一个极为凶险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