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之巡守那夜的邪气,此刻的黑雾浓稠如夜,带着令人恶寒的恐怖。
新郎的指尖触离那抹乌发,似是未察黑雾化刃,向心口袭来。
毫厘之差,冰冷的剑意荡开,寒霜迭生,红烛彻底熄灭。
庭院外,卢府的喜宴已临近结束。一墙之隔,结界升起,提前画好的阵法在此刻尽数点亮。
“正道修士?”
黑雾被冻结,又快速地碎裂,急急掠后,渐渐凝成个男子的人形,一张苍白而满是疤痕的脸浮现,眼珠漆黑,宛如深嵌在眉下似的。
“修士的心,更好用。”这邪修声音粗嘎难听之至,声带似乎被破坏过一般。
“洞房花烛虽是假的。”他面目阴寒,抛开疤痕却也称得上俊秀,然而浑身邪气冲天,那点俊秀便也如毒蛇,令人感觉黏腻难受,“这一霎圆满的气运却是真的。”
他望向朱袍玉带的青年,再次发难。
粗一交手,便知这两个修士都是金丹巅峰。
他不以为惧,杀意暴涨,化作邪气压来。
很多年前,筑基的修士尚且可以轻易捏死他,将他逼至穷途末路。可堕魔之后,实力暴涨至元婴中期,才知实力确实可以让人无所畏惧。
心随念动,邪气如臂使指,化作流矢,铺天盖地。
谢玄暮不躲不避,青玉扳指光华流转,惊蛰的灵力涌于掌心,霎时间震碎漫天流矢。
一剑如流光斩下,黑雾甫一聚拢,立刻如游蛇般耸动,狠狠咬住了白露。
“好脏。”
谢玄暮听到少女剑修怫然的语气。
白露潋滟如月,裹在黑雾之中,确实是委屈了。
临阵之际,青年居然还能因此露出个轻淡的笑。
元婴与金丹的差距本如天堑,但天堑对于有的人而言,就是用来跨越的。
朝笙蓄力,剑如暴雨落下,横劈竖斩,酷烈之至,再次撕开了重重黑雾。
符文落下最后一划,数个法阵绕于黑雾的周身。
邪修的神情终于凛然了几分。
对于危险的直觉霎时间袭了上来,与此同时,将那个青年枭首剜心的渴望越发的浓烈。
天才修士的一颗心,抵过多少凡人。
他为这个想法兴奋到战栗。
杀了他们。
他不再留手,脚下血色的法阵浮动,身形消失,避开了谢玄暮与朝笙合来的一击。
“都是少年英才,想必生来恣意。”身形再现,紧随而来的是冰冷的杀意。幽绿的火焰猛然浮动,瞬息爆裂开来,“今日命丧于此,到底可惜。”
谢玄暮与朝笙并不作答。
少时练功掐架的默契在这一夜重新回来。他们同时向前,接连三个阵法踏于鸳鸯戏水的喜鞋之下,红衣翻飞,金丹期的灵力因此骤然暴涨至元婴。
剑光化作百道,压迫感如有实质。幽焰被白露断开,转瞬间霜华百结,神武已至那邪修的面前。
与此同时,结界之上的法阵终于蓄满了灵力。
谁人得见,星辰如钩,满庭霜雪。
死生一刻的危机终于涌了上来。“星回”如囚笼降下。
极致的寒意游走于骨血,磅礴清正的灵力荡开于胸腔,男子低头看去,一剑穿心而过。
那种寒意令血液都凝固。
他对上了少女在风雪中凛冽的双眼。
“哈——”喉间溢出破风箱般的喘息。
这一剑,可真透彻。
谢玄暮从来要到敌人咽气才会放松。
他凝神,抬手唤出惊蛰。
弓开如新月,弦上箭簇锐意如虹。
但黑雾中猛然红光大作,几乎照亮半壁天穹。
穷途末路,困兽犹斗。
男子任心脏碎裂开,以此为祭,邪气陡然暴生,弥漫了整个结界。
灵箭离弦,转瞬被幽生的潮暗搅碎。
红色罗裙先被吞没,朝笙猛然回头,身形半隐之前喝道——
“是幻境!”
男子笑得快意——看出来又如何?还没有哪个修士,从中走得出来过。
耳畔似乎还有剑痴师妹的声音,谢玄暮于黑沉之中睁开了眼,乍然望见了春日的天光。
分明刚刚还在寒冬的凛然里,朝笙与他还未参加春风会试。
他有些怔然,那道声音也渐渐模糊了。
“哥哥。”有人低声唤他,语带委屈,“怎么不理阿昭。”
他微微低头看去,小小的女孩站在他身前。
朝笙?
小时候的朝笙……
不对,这是阿朝……阿昭……
那他又是谁——
谢玄暮感到自己的名姓也变得模糊,而他的身体仿佛不受控一般,在他思索之际,掌心先微抬,轻拍了下小女孩柔软的发顶。
有小童路过院外,笑嘻嘻地说:“李慕生,只有小瞎子陪你玩儿。”
——李慕生。
仿若拨云见雾一般,这个名字令他的神思骤然清晰。
剑痴变作了个小姑娘,同谢玄暮一样前尘尽忘,以为自己便是“阿昭”。
她循着声音回过头去,恶狠狠道:“不许笑我哥哥。”
谢玄暮在心里感受到奇异而柔软的疼痛。
路过的小童分明对“阿昭”也有恶意,她却只想着回护自己。
“我有阿昭就够了。”他说。
小女孩仰面“看”他,一双轮廓美丽的丹凤眼中,蒙着层灰色的翳。
不知岁月往前回溯了几载,幻境中又是哪个时空。
生于没落修道家族的“李慕生”,惟一的伙伴是父母收留的孤女——他的妹妹“阿昭”。
听到谢玄暮这样说,女孩眼睛弯弯,认真道:“哥哥将来和青云山上的仙人一样,才不必理这群凡夫俗子呢。”
盲了双目的小姑娘并不懂得何为求仙问道,毕竟她灰蒙蒙的眼睛连人世的轮廓都未曾看清,就先落入彻底的黑暗。
谢玄暮闻言,便只是笑,又想起妹妹的眼睛看不到,于是柔声答她:“阿昭说得对。”
于是小姑娘最后一点不开心也散了,说:“哥哥,你继续修炼,我不打扰你啦。”
其实长生就像传说,少年潜意识里并不相信自己能够登此大道。
但这已是家族传承四代、近乎执念的愿望。
说是修真的家族,百年以前,家族里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至死金丹初期的曾祖。
此后 ,凡有灵力者,无一人突破筑基。
到他父亲这一辈,修行二十余年,也才炼气八层,只比寻常凡人身体康健些许。
但他或许算有天分,这一年,刚满十四,已有炼气五层。于是他的父亲似乎又看到了希望,对他的修行格外严格。
朝笙虽目盲,对于兄长的小院却格外熟悉。她轻车熟路,坐到了石凳上。
而后拍了拍石桌,唤道:“父亲说,哥哥你今天要画完一百张符箓。”
对于这些微末的修真家族而言,画符箓既是修行的方法,也是维生的手段。
廉价的黄纸朱砂,汇入些许灵力,便能拥有巧妙的神通。
谢玄暮依言走到了石桌旁。
参天的玉兰树撑开浓碧,撒下一片绿荫,有错漏的天光穿过枝丫,落在他们的身上。
朝笙抬手,试着感受这点天光的温度。
她仰着头,那双雾蒙蒙的眼并未察觉,阳光如薄纱,轻轻覆在了她稚气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