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暮给了卢盈川一道易容的符,卢盈川便不闹了,这会儿扮作卢府的小厮,在婚宴上乐滋滋地四处乱窜。
喜乐喧哗,卢盈川觉得很稀奇。
自己见到了自己成亲的样子。
——那个矜傲的仙师变作了他的样貌,谁也看不出来差别。
他老爹也是个修真者,但两鬓已霜,大腹便便,似乎也没有太多神通。
卢远鸿当了二十年的骊城城主,一心都是骊城的经营,确实已和修真者两异。
所以卢盈川起先并不把修士当一回事。
但谢玄暮与他老爹很不相同。哪怕变作了他的容貌,周身的气度仍卓然出众。
婚宴上,那些背地里说他没正形的长辈都交口称赞,道是“盈川今非昔比”。
也许是那身大红的喜袍能将寻常的面孔衬出几分风仪,卢盈川咬着大红桃,心想,自己为了诛邪,先将婚礼给让出去了。
到时候找谢仙师多要几张易容的符咒,嘿嘿。
他吃着桃,便见“自己”连饮数杯酒,被兄弟好友推搡着走了。
闹洞房了?!
卢盈川扔了桃核,兴冲冲地跟了过去。
*
喧哗的声响落在耳畔。
谢玄暮被人所簇拥着,酒气弥漫,卢盈川的这群朋友誓要把他灌醉,让他在新娘面前出个洋相。
既然扮作了卢盈川,酒便不能不喝。
诚然青云宗大师兄酒量一塌糊涂,却还是闷头喝下了十九年的女儿红。
凡人寿数不过百年,却愿意花费十数年光阴等待,在儿女成亲时,才开封这一坛陈酿。
他只觉得甜苦辛涩入喉,满堂红绸都是为了成全他。
但谢玄暮很快清醒,将醉意尽数用灵力化解。
婚礼是假的,他也不必醉。
长廊曲折,满目都是融融的温柔灯火。红烛笙歌都冠以卢府公子的名义,裹藏的却是谢玄暮越发洞明的不甘。
那扇门扉近在眼前——
周围的公子哥们好奇得不行。
方才拜堂时,新娘蒙着盖头,却也能看出身段亭亭。
且卢盈川最好颜如玉,能让这家伙如此心甘情愿的拜堂,想必新娘有一顶一的样貌。
“快点——”他们催促。
扮作小厮的卢盈川使劲儿在后面瞅,心里又有些得意:我前天便已经见到了那张宛若天人的脸了。
谢玄暮当然知道凡尘婚事,有闹洞房的习俗。
但这场所谓的婚礼本就是黄粱一梦,转瞬即逝。
不想旁人得窥霜雪。
谢玄暮心念微动,一道法阵悄然从掌心亮起,化作萤火似的灵力散开。
闹腾得不行的公子哥们转瞬忘了初衷,勾肩搭背地往回走了。
“继续——继续喝酒!”他们嚷嚷,“川哥儿大喜,今儿都替他高兴!”
卢盈川落在后头,目瞪口呆。
他藏在柱子边上,眼睁睁望着自己的纨绔好友们离开。
他老爹算什么修士啊!
戴着青玉扳指的手落在门扉上。
卢盈川悄悄看过去,然而谢玄暮回身,冷冷淡淡睇了他一眼。
卢公子的两条腿便也不由自主地往外头走了。
*
隔着雪白的蚕纱纸,能看到里头隐隐绰绰的烛火,谢玄暮屏息,推开了门。
还未将态度调整到最寻常的样子,那凤冠霞帔的少女便径自撩开了喜帕,一双潋滟的眼睛望向他。
谢玄暮一噎——
得,挑盖头的环节没了。
他叹了口气,步子也沉重了几分。
朝笙将喜帕搭在了床上,声音难得带了点抱怨:“好饿。”
她随意捡起颗红枣,扔进了口中。
“为何你们在外面享尽珍馐,我这儿只有干果。”
满床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吃得她口干舌燥。
谢玄暮无可奈何。
袖袍翻转,便摆出一桌美酒佳酿。
青云宗大师兄的袖里乾坤,似乎什么都有。
朝笙踩着鸳鸯戏水的喜鞋,哒哒地走到了桌前。
红烛仍在燃着,滴落的朱泪似朝笙逶迤的裙裾,谢玄暮看着她斟酌着哪个最好吃,眉眼不自觉柔和几分。
其实两个人很久都没有相对而坐的时光了——严格意义上,是三个人。
实在过去了太久,可谢玄暮还能想得起来。
三个小萝卜头,修行完就排排坐。
那时裴洛还未曾闭关,与徐不意感情尚好,连带着对朝笙也很喜欢。
所以未来的“青云三绝”乖乖坐在一块,等着裴宗主做人间的小零食。
谢玄暮微微垂眸,敛起思绪。
一只素白的手忽而探了过来,落在他的脸上。
法阵的灵力消解,他的易容被朝笙除掉了。
剑痴师妹不会画法阵,然而破坏起来得心应手。
“没有外人看着了。”朝笙言简意赅,“我不喜欢卢盈川。”
谢玄暮一愣,而后竟忍不住笑了。
师妹解释完,开始埋头苦吃。
这样的新婚之夜实在称得上奇葩——新娘自己先掀了盖头,吃光了洒在塌上寓意“早生贵子”的干果。
新郎也不在意什么规矩礼数,坐在另一边,撑着脸,看新娘拿着竹箸,夹起某块吃食。
描金绘翠的凤冠在头顶轻晃,步摇发出清脆的声响。
朝笙眉头微皱,放下了鸡腿。
暴躁剑修开始试图拆凤冠。
谢玄暮几乎可以想到朝笙暴力拆卸的手法。
他叹了口气:“你继续吃。”
——劳碌命。
青云宗大师兄这些年来,替自己的师妹收拾烂摊子已成习惯。
那双能镂金刻玉的巧手,自然也会拆女子的钗环。
他端详片刻,很快无师自通。
红烛燃了一半,照满室融融。
新娘咬着鸡腿,新郎却站在她身后,取下了当啷轻晃的步摇。
垂眼时,能望见少女被刻意描长的黛眉,能望见她鸦色的长睫。
纵然始终端着个从容做派,谢玄暮也心知肚明,推门时一眼望见的面孔,在他眼里胜过丹阳峰上最绚烂的秋虹。
一颗私心,能被成全到这样的地步。
足够了吧。
他将凤冠轻轻地取下,如云的乌发顷刻散落,如水淌在他的掌心。
他凝眉,随意挑了根刚刚卸下凤钗,清癯的指节微动,很快挽出了个简单的发髻。
朝笙回过头来,忽而道:“小时候,你还给我梳过头发。”
他一怔。
也许是红妆太动人,往日凛冽的眉眼多了几分柔丽。烛火摇摇曳曳,碎在她琉璃似的眼中。
她的眼神太干净,不含一丝旖旎。谢玄暮的神情越发的温和。
真是遥远的前尘——金尊玉贵的大师兄看不顺眼饥民堆里长大的师妹。
换上了青云宗的弟子袍,头发却仍如野草,两根布条随意一缠,绑成冲天的马尾辫。
剑仙不会照顾小孩。
裴若游有侍从照顾。
大师兄摁着小师妹,强行给她梳了个双环髻,终于觉得顺眼了点。
然后因此又打了一架,白露戳坏了他的外袍,小师妹从此也没学会绑其他样式的头发。
马尾辫一晃,就是很多年。
谢玄暮将凤钗簪入发中。
“你也记得啊。”
红烛终于燃尽。
五感敏锐的修士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任由陡然出现的黑雾铺天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