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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黑莲花与君子(33)(1 / 1)


思明路,周寅竺家。

“爸,您看今天的报纸了吗?”

清早,准备出门听戏的周鹤舫从餐桌上抽起报纸,随意扫了几眼后,震惊得不得了。

周寅竺从三太太的卧房里出来,老眼一瞪。

“大早上的,嚷什么嚷?”

三太太跟在周寅竺身后,轻飘飘刮了眼周鹤舫。

周鹤舫对这个颇受得自己老父欢心的三太太十分不满,天知道他老父拿了多少他周家的私产给她。

此刻顾不上这些了,他急急上前,挥着报纸道:“您看!林朝笙那女子,居然登报说和堂兄解除婚姻关系了!”

周鹤亭就是周鹤舫的堂兄。

周寅竺被吵醒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

“哪儿呢!哪儿呢!”

跟在后头的三太太面露震惊,那小寡妇疯了还是傻了?她若有林朝笙那运道,早就拿着钱四处快活了。

她睨着周寅竺狂喜的老脸,幽幽地叹了口气。

周寅竺此时哪还记得要和姨太太温存的事情,他接过报纸,顺着周鹤舫指着的地方看过去。

寥寥几句,林朝笙解除与周鹤亭的婚姻关系,山长水阔,与周家再不相关。

“好啊!”周寅竺大笑,“这小寡妇总算是要走了!”

那银行的分红,想必也和她没关系了。

不知林朝笙是哪根筋搭错了,但周寅竺实在乐见这样的事情。上次他撺掇自己的大太太去跟周暮觉闹,回来后,周大太太耷眉拉眼,说是周暮觉发了好大的脾气,道“若有下次,我亲自上门听训”。

周寅竺气得够呛,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又疑心是不是舒若敏年纪太小了点。

但哪有男子不爱年轻鲜嫩的,他的两个姨太太比自己大儿子还小十几岁。

周寅竺又往亲戚里四处搜罗,誓要想个法子拿捏周暮觉,赶走小寡妇。

“真是没想到!”他喜笑颜开,“上次你母亲去劝他,他虽然发了火,但想必还是听进去了一些!”

总要娶妻的嘛。

“让下头的人备车。去请周家的族老。”周寅竺说,“和你侄儿说一声,我要开宗祠,将林朝笙的名字从鹤亭旁边划了去!”

要做个彻底的,免得那寡妇没钱花了,又想着回周家当长辈。他那个侄孙,别的不说,性情确实一等一的正派。

这也是周寅竺一直试探周暮觉底线的缘由。

他到底能容他几分呢?

周家的公馆里,都知道了自家太太与鹤亭先生要解除婚姻关系的事了。

按理来说,丈夫死了,清廷亡了,也不必守着节过日子。但是特地登报,颇有种彻底割裂的意思。

信春是最不开心的那一个。

月底,她照常回家了一趟,把五月的薪水拿给家里。

母亲排着银元和铜元,一枚枚的数,哥哥在旁边道:“我看,你们家少爷要娶妻了,所以赶走了这个寡妇。”

“胡说!少爷才不是那样的人!”信春不信。

哥哥勾着唇,摇头晃脑:“我就是知道。”

母亲数完了钱,抬起头来,声音忧心忡忡:“你哥说的有道理。”

“这个周太太啊,出手倒阔绰。”信春拿回家的薪水比在其他家做工的时候要多几百个铜元。

“不知道那位小周先生新娶了妻子,会不会少了你的薪水?”

信春不说话了。

她埋着头,其实,太太知道自己的钱都要给家里,每个月还会格外给她些铜元,让她存着做零花。

母亲和哥哥你一言我一语,畅想着未来的周家太太,末了,冲着沉默的信春道:“赶紧回公馆吧。耽误了做事,别让你们家少爷对你印象坏了。”

信春心里不痛快,闷声应了句,就走了。

回了公馆,正好碰到周鹤舫坐在黄包车里头。

见到了信春,招呼她过来。

信春认得他,长了张和周寅竺一样的脸。

“你是周家的丫头吧?”周鹤舫道,“同我侄子说一声,我父亲三日后要开宗祠,他务必得去!”

信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气冲冲跑了进去。

“我晓得了!”

周寅竺的儿子,和周寅竺一样讨厌。

“嚯,这脾气。”周鹤舫啧了一声,让黄包车夫把他往戏楼子拉了。

进了门,阿柳在那剥菱角。

夏天确实是来了。

“怎么这么大火?”

听到阿柳的声音,信春压着的委屈都涌了上来。

她挪到阿柳身旁,道:“……我不想太太走。”

阿柳递给她剥好的菱角:“下下火。”

阿柳气定神闲,让信春更委屈了。

她吃了一口菱角,清甜。

衬得她心里更苦了。

早前便知道太太和少爷闹了矛盾,可怎么闹得这样收不了场了?

“刚刚,寅四老爷家的人还说,寅四老爷让少爷三天后去宗祠。”

阿柳剥完了满满一碗菱角:“那得告诉少爷。拿上去吧,少爷太太都在书房里头。”

信春不明白阿柳为何这么自在,她叹了口气,捧着菱角往楼上走了。

刚到门口,便听得里面隐隐传来太太声音。

“我搬到这儿去住?”

少爷真要让太太走吗?!

信春的心里更苦了。

她敲了敲门。

“阿柳让我给少爷太太送菱角。”信春将碗搁在了书桌上。

她悄悄打量着二人的神情,明明也不像有什么龃龉的样子。

朝笙问道:“你吃了吗?”

“吃了的,好甜。”信春说,“上午寅四老爷家来了人,说三日后要开宗祠,请少爷务必过去。”

周暮觉听得这话,并不意外。

信春期待从他脸上看到点别的神情,然而没有。

她怏怏不乐地走了,比日头晒过的三角梅还要没精神。

“同你说的一样。”朝笙笑,“四伯公真是迫不及待。”

“不去管他。”周暮觉眼睛微弯,道,“淮南路那处的房子不错,离银行也近。棠如路没滨江大街热闹,但你去学校方便。”

既然要与周家断了联系,朝笙打算不住公馆了——她原本想在平宁寺那过渡些日子,但周暮觉出于某种私心,想另外再替她购置一处房产。

她在海市一个家人也没有,林家早已人去楼空,他们婚礼那一天,总不能从公馆出嫁。

在这个日益西化了的城市,留过洋的周暮觉与作风时髦的朝笙,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传统的婚礼。

毕竟,公馆已办过一回西式的婚礼了。

朝笙听着周暮觉一个一个分析那些房子的优点,最后道:“你觉得哪个最好呀?”

周暮觉无可奈何。

“棠如路这处吧。”

不但离青英大学近,离公馆,其实也不远。

在周寅竺的期盼中,三日之约很快便到了。

周家这次的族老到得很齐,比之周鹤亭的葬礼,也只差了几个年纪太大的旁支长辈。

周暮觉已很准时,等他去了宗祠,里头已乌泱泱一大堆人。

周寅竺看他的目光格外的慈祥,似乎是逆子回了头,劣马终识途。

他一哂,抬步跨过了祠堂的门槛。

族谱被人恭恭敬敬地请了出来,这个绵延了数代的家族人口众多,藉由血缘聚集,制定了严密的规则划分亲疏远近,约束族人,瓜分利益。

周寅竺对于这件事期待已久,不消多看,他轻易找到了周鹤亭的名字。

周鹤亭·续妻·周林氏。

在这本写满了男人的族谱上,他们的女人冠了夫姓,只剩下“妻子”的标签。

周寅竺拿着笔,朗声道:“鹤亭的遗孀周林氏,登报与其断绝婚姻。”

“今天把诸位叫来,为的便是这件事。”

“族中诸长皆在,作个见证。”

有老者窸窣议论,早就看出来那女子不会守节。

周暮觉冷冷淡淡的一眼递过来,他们没了声音,屏神继续听周寅竺的说辞。

“周林氏自此,与鹤亭全无关系,与周家全无关系!”

这句话说出来,用了周寅竺十成十的音量,余音都在祠堂回响。

没人有异议。

周暮觉忽而开了口。

周寅竺疑心他要反悔。

然而青年只是淡声重复一遍:“全无关系?”

周寅竺朗声:“自然!全无关系,无可转圜!”

周暮觉一笑:“好。”

他看着周寅竺重重地划去了“周林氏”三个字。

自此,朝笙,只是朝笙,不必再被冠上——一个男人的姓氏。

再没有什么阻碍了。

*

六月初,青英大学的暑期将要开始。

朝笙下了课,上前留住了庄夫子。

庄夫子神情一肃:“课上哪段没听懂?”

朝笙先把自己的问题问了,庄世仁对她的印象自上次那篇文章后好了许多,立刻便替她解了惑。

见她领悟的快,不觉更加满意,只面上还是严肃着神情。

冯广厦也过来了,期期艾艾站在一旁。

庄世仁没理他。

朝笙又道:“还有一桩事想麻烦老师。”

冯广厦立刻接话:“去我办公室里谈。”

庄世仁打量了眼这心思活络的教务主任,最终决定给朝笙这个面子。

办公室,周暮觉早已等在这儿。

他态度恭敬,也称庄世仁为“老师”。

庄世仁埋头学问,并不认得周暮觉,是朝笙先介绍了。

“庄老师,这是我未婚夫周暮觉。”

庄世仁眉毛一抖,他晓得林朝笙结了婚才退的学,后来丈夫去世,又回了学校。

他冷着脸:“与我有什么关系?”

周暮觉并不在意庄世仁冷淡的态度,温声道:“闻先生文才,敬先生德行,我与朝笙,双亲俱逝,想请先生替我们写一份婚书。”

婚书大多是亲长写,德高望重之人写。

冯广厦是来在说客的,在一旁帮腔:“学究啊!他俩这一路走来,分外不易!有情人若得祝福,实乃美事佳话……”

“住嘴。”庄世仁打断了冯广厦,明显压着火。

他望向朝笙,这重新回了学校的女学生日益刻苦,又有天分,文章锦绣,假以时日,必定能做出一番成就。

可女子求学,大多进了婚姻,就把志向弃了个干净。

他觉得失望,然而望向朝笙时,却发现她并不因她的怒气畏缩躲闪。

他耐下心来。

“林朝笙。”庄世仁道,“我只问你一件事。”

“书还继续读吗?”

若又要做宅子里的太太,何必找自己的老师求一份婚书。

然后他听到朝笙答:“志若山岳,青史书功。”

刚刚庄世仁的课,说的是五代十国的文章,他带过一句钱镠的成就,没想到她此刻拿来做了回答。

这是开国的君王说过的话,一个女子用来表明她求学求知的志向,似乎有些太过郑重。

但庄世仁蓦地笑了:“好!纸墨拿来。”

民国九年,六月,夏。

林朝笙,周暮觉。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鸿笺为信,鸳谱载盟。

婚书既成,誓尔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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