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寅竺觉得自己要炸掉了。
谁来和他解释一下,为什么早报上会刊着这样一条结婚启事。
“林朝笙、周暮觉,订于七月初四午前八时长宁路周公馆举行结婚典礼,特此敬告,亲友诸希。”
方正的墨字印刷在报纸上,这份报纸一天要卖出几万张,整个海市的人都知道。
通海银行,周家的行长周暮觉要结婚了。
连他周寅竺都是从报纸上知道的。
荒唐!实在荒唐!
兀自娶妻便罢了,娶的还是林朝笙。
宗祠白开了,族谱上周林氏白划了——不对,没有白划。
周寅竺两眼一黑,若不是他巴巴地开了宗祠,删了族谱,周暮觉哪里能顺顺利利越过礼法,与林朝笙订婚?
三太太看着这老头火冒三丈的样子,疑心他会不会气死过去。然而果然没有那么容易,周寅竺很快缓过了劲来。
他到底是长辈,周暮觉再如何不服,也不能越过他去。
“备车!”周寅竺推开三太太,急哄哄地下楼了。
虽已六十有三,握着漆木拐杖,仍能健步如飞。
三太太倚着栏杆叹了口气。
夏日炎炎,司机惫懒,然而寅四老爷正在气头上,便不得不立刻将车发动,往周公馆开去。
周寅竺打了一路的腹稿,拿着孝道、人伦翻来覆去的想,越想越懊悔,怎么就那么痛快地开了宗祠。
他想赶走朝笙的念头根深蒂固,一旦有了机会,便不会放过。
以为得偿所愿,没料到只是替他人做嫁衣。
终于到了周公馆,但周寅竺扑了个空。
周暮觉不在,朝笙也不在。
他坐在客厅里,看着周家的仆妇给他上了杯茶。
周寅竺端起来,只消一嗅,便知道这是上好的雨前龙井,但热气浮腾——他喝得下吗?
他搁下了茶盏:“暮觉呢?那寡——林朝笙呢?”
阿柳皮笑肉不笑:“先生外出了。林小姐,搬了出去,我自然也是不清楚的。”
这一刻周寅竺对于那则结婚启事又生出了点更真切的感觉。
家里没有了所谓的周太太,因此少爷变成了先生,小寡妇成了林小姐。
他深吸一口气:“那我便等他回来。”
阿柳应了一声,态度不热络,但周寅竺挑不出毛病来。
他就这么坐在了客厅里,看着周家的佣人们进出忙碌。
比之他家中,其实这座公馆并没有那么多的佣人。
周寅竺有四个姨太太,六个子女,三个孙辈,为了这些人,雇佣的帮工便有二十几人,所以整个家中向来热闹。
现在,没人过来讨好他,同他说话,周寅竺渐渐有了坐立难安的感觉。
他站起来,信春将漆木拐杖恭恭敬敬奉到了他面前:“寅四老爷走好。”
周寅竺眉心一跳,从鼻腔里发出了不屑的哼声。
不能在这干坐着,天晓得周暮觉什么时候回来。
通海银行忙,其实周寅竺心里清楚。周暮觉有能耐,他也清楚。
上次去段家,才知道自己这个侄孙离开北平前,居然还能投资一条铁路。
段家没能独吞的铁路。
他拄着拐杖上了车,让司机往银行开去了。
海市繁华的街景飞速从车窗掠过,周寅竺生于大清,长于大清,最终在民国老去。
他看着这座城市渐渐发达,如果它的富庶与他无关,多令人不甘。
滨江大街,通海银行的大厅进出的人络绎不绝。
周寅竺径自往楼上走,却被银行的经理客客气气地拦住了。
是徐城。
“做长辈的想见自个儿的侄孙,还得在下面等着吗?”
徐城笑得滴水不漏:“行长在忙。”
“一点儿时间都没有?”周寅竺感到很不满。
“在同段老板、赵老板开会,还要些时候。”
周寅竺没话说了。
赵老板估计是在南边挖矿的那个,段老板当然就是段芮年了。
段家是周寅竺需要仰视的家族,因为他背后还有一个军阀李淮麟。
那股在家中酝酿好的气势彻底熄灭,周寅竺知道,自己今天是见不到周暮觉了。
他心中不忿,拐杖重击于大理石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徐城面上仍然带着笑,似乎感受不到他的怒火。
他目送着周寅竺上了车,方向大抵是回思明路的家里。
自己上司的这位长辈,只怕不会轻易罢休。
*
周寅竺确实不打算罢休。
他在家里摆了席面,将周家的族老又一次聚在了一起。
他们皆是周暮觉的长辈。
“这次又是什么事?”
酒酣耳热,有人问周寅竺打得什么算盘。
周寅竺痛心疾首:“我实在是劝不动暮觉那小子了。”
他们面面相觑。
都听说了周暮觉要结婚的事情,娶的是自己父亲的遗孀——原本是该好好骂一骂的。
“可当时宗祠里头那样说了……”
周寅竺的话掷地有声,说什么“全无关系,无可转圜”。
于是周林氏变成了林小姐。
周寅竺一噎,道:“那是暮觉摆了我们一道!真能见他去娶一个狐媚女子?这周家、这通海银行,可别以后都姓了林。”
然而没有人附和。
这群族老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最后有人道:“寅四哥,你也清楚,通海银行在暮觉手里蒸蒸日上,我们是旁支,自问没有能耐插手这份生意……”
当日在祠堂,他们可都是站在周寅竺这一边的。
周寅竺眉毛一抖,厉声问道:“是不是周暮觉和你们说了什么?”
他们不说话了,是默认的意思。
“好啊!好啊!”周寅竺怒极,“一群没出息的!竟怵了个晚辈!通海银行供着咱们那是天经地义,没得理由分给别人!”
有人被骂得不乐意了:“通海银行往上数三代,是他曾祖创办的,传给了他祖父,又传给了他父亲,这么说来,你我岂不都是别人?”
周寅竺气急攻心,将席面一翻,霎时间满厅狼藉,都是骂声。
三太太闻声赶来,又被周鹤舫推到了一旁去。
三太太往里头瞅,这回,周寅竺真如她所愿,直接晕了过去。
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必应付这老头子了。
三太太差点笑出声来,连忙用帕子掖了掖眼角,连哭带喊地扑了上去。
思明路大宅里的混乱自不必再提,有好事的周家人把这事说给了周暮觉,青年也不过付之一笑,并不在意。
眼下重要的事情是拍结婚照。
婚期虽然定在了七月初四,但结婚照却可以先拍。
对于婚礼的想象,一开始始于某一刻,近乎嫉妒地幻想朝笙着白纱的模样。
待到得偿所愿,才终于觉得心神都回到了原位。
朝笙已经搬离了公馆,周暮觉要去见她,大多是在学校外面等着,亦或者是去棠如路。
去了棠如路,有时候便不回公馆了,朝笙还取笑过他,又不是自己没有房子。又说在古时候,成婚前是不能见面的。
他抱着她,任她笑话,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对于七月也就越加的期盼。
天高云阔,日光落满红砖白石的校园,朝笙下了课,同庄世仁一道往外头走。
师生二人,以前很不对眼,如今关系却好得不行。
庄世仁照例抽查她上课学得如何,听得直点头,末了,对朝笙道:“七月初我要去金陵大学做学术交流,估计喝不到你的喜酒了。”
朝笙说:“给您单独留一坛十年陈。”
庄世仁笑道:“那礼金我须得提前备好。”
朝笙莞尔,又听得庄世仁道:“结婚后有什么打算?”
朝笙知道他问的其实是读书的打算。
“还有一年就毕业,到时候打算在文学院谋个教职,继续做学问。”她玩笑道,“或许可以先从老师的助手做起。”
庄世仁很满意她,道:“那也得过了我的考核。”
校门近在眼前了。
庄世仁说:“青英大学的天地不够广阔,要是可以,也去外头看看。港市有不少文学的大家,也有顶尖的学府。”
朝笙眨了眨眼,庄世仁可不觉得让小夫妻成亲后便分离又什么不妥。他指了指前头:“喏,有人在等你呢。”
朝笙同他道别,奔向了那道挺拔的人影。
然后,被轻轻地拥住。
日光清澈明朗,庄世仁古板守旧,知道自己这个学生的未婚夫,曾是她法理上的继子。
但有的婚姻让人堕入深渊,有的婚姻让人得获新生。
他看在眼里,真心觉得这是一对天成的佳偶。
*
周暮觉牵着朝笙的手一道上了车。
“不热吗?何必站在外头等我。”朝笙望着他,周暮觉一向衣冠端正,衬衫一丝不苟扣着,鼻尖上渗出了小小的汗珠。
周暮觉道:“要是可以,还想去学校里头等你的。”
朝笙发现自从他们和好之后,小周先生的情感要外露得多了,甚至有种粘人的趋势。
像被驯化的犬类。
獠牙是有的,然而忠诚爱意要占上峰。
她露出笑来:“好呀。”
阿忠在前头,轻咳一声:“先生,是往照相馆开吗?”
公馆的人纷纷从善如流,将“少爷”改成了“先生”。
周暮觉当然发现了这种不同,朝笙捏着周暮觉的手,薄唇无声的开合,也是唤的“周先生”。
促狭亲昵。
他极低地应声,回了一句“周太太”。
女子弯了眼眸。
这半年,时局难得太平,结婚的年轻人也就多了,六月天气好,黄道吉日也多,照相馆里有好些等着拍结婚照的。
周暮觉提前预约了,也要等上一等。
但这一天他期盼了很久,因此这片刻的等待就显得没有那么的难捱。
朝笙看着一对对盛装的恋人进进出出,男子俱是衣冠楚楚,她没有点评别人的爱好,却也忍不住想,满屋子男人,比不得一个周暮觉出挑。
她的,周暮觉。
朝笙索性收回了目光。
她望向周暮觉,这会儿才发现他今天居然别了一枚胸针。
这实在不符合小周先生克制得过分的穿衣风格。
周暮觉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垂眼看去。
胸针是找珠宝行定做的,被她直勾勾盯着,周暮觉鲜见生出了几分不自在。
照相师探出声来,唤他们的名字。
朝笙应了一声,而后对周暮觉笑:“和我的,也是一对的?”
她指了指鬓边的珍珠发饰,那枚胸针,也是朵勾金错银的山茶花。
青年极轻地“嗯”了一声。
自己的私心,老是被她洞明。
朝笙挽住了他的手:“进去吧。”
这家照相馆在海市很有名,开业六年,拍了无数照片。
照相师见到进来的两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生得可真俊。
她就爱拍这样的。
照相师指挥着朝笙与周暮觉。
“这位小姐坐着,这位先生呢,站在后面。”她用手比了比位置,“不用靠得太近,稍微分开一点点,构图更好看些。”
调整了大半天,照相师终于满意。
白光闪过,留影下旗袍婀娜的女子,西装卓然的青年。
照片洗印出来,青年一笔一画,认真地写下——
林朝笙、周暮觉摄于民国九年六月初七。
婚期将近。
民国九年,六月廿四。
两京战争爆发,李淮麟骤然发难,打着“重造共和”的口号,从皖南出兵,往北平而去。
时代的洪流再次轰轰烈烈碾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