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城走后,周暮觉独自在长桌前坐了许久。
她的过往终于摊开在他的面前。
她是如何被塑造成后来的性格,是如何在错误中向前,最后——与他相遇。
那个于感情里游刃有余到凉薄的朝笙,和书房里与他相对而坐的朝笙,是同一个人。
周暮觉并不觉得割裂,只觉得心里钝钝的痛。
如果,她并非生来就被当作待价而沽的货物,是否就不会嫁给他的父亲?那她不会辍学,会在青英大学的校园里无忧无虑的念书,与那些文学名著打交道。
平行的世界里,当他去往红砖白石的校园,与广厦相约见面时,是不是朝笙会抱着书,匆匆从他身旁跑过,赶去上庄夫子的课?
他确信他依然第一眼就会看到她。
假若他问她名姓,她大概会笑着看他一眼,却并不回答。
要徐徐图之,要极富耐心,才能获得她的欢心。
午后的日光灿烂,盈满了整个房间。
空气中响起极轻的叹息。
*
卧室里,周暮觉直到那个绵长的吻结束,也没有松开朝笙。
他抱着她,感觉曾缺失的都彻底被填满。
过去的便都过去,她说了“愿意”,那从今往后,都是新的人生。
朝笙感受得到他起伏的心潮,不必去看好感度,她知晓眼前人爱意的刻骨。
某个夜晚,她独自披衣,点燃了一根烟。
香烟燃尽后,她其实问了小白一个问题。
“我能在这个世界停留多久?”
这个日趋懒散的系统没有立刻回答,大概又去同它的主神交涉去了。
最后的答案是“从心”。
做神仙的,说话是不是都这么玄乎?
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在周暮觉的背脊上,又被青年捉到了身前来。
朝笙索性歪倒在他身上,任他打量着自己的手。
“还看呀?”她笑,“舍不得的话,还给你?”
“朝朝,你已说了愿意,由不得你反悔。”
“反悔了会怎么样?”朝笙起了玩心,仰面看她。
明知她是刻意的,眼中也都是狡黠明亮的笑意,但周暮觉的语气半是认真:“你不会想知道的。”
小周先生也会威胁人了。
朝笙觉得稀奇,她凑过去,柔软的发顶蹭到了他的下巴:“你说嘛。”
周暮觉拿这个人完全没办法。
但他却清楚,自己心里的那根弦,不能再崩第二遍。
给不了朝笙满意的回答,最后两个人不知为何,又亲到了一块儿去。
最后还是朝笙先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忘了让人知会一声阿柳了!”
她彻夜不归,想必阿柳在家中会急得不行。
然而周暮觉说:“我已让老何回去说了。”
“怎么说的?”朝笙懒洋洋道,“太太让少爷接走了,夜里不回来?”
青年脸一红:“……说的是你去朋友家歇下了。”他捏着朝笙的手指,又道,“但上午又打发人去了趟公馆,取些你的衣服来。”
朝笙眨了眨眼:“那公馆里的人便都猜得到了。”
“总会知道的。”周暮觉却浮现出一点委屈的神情:“你方才都已经答应我了。”
戒指在无名指上光华熠熠,周暮觉语气郑重:“嫁给我吧,朝朝。”
白头之约,红叶合盟,此后一生,要所有人提到林朝笙,都知道她的丈夫是他周暮觉,要他们的名字永远并在一起。
他垂首看她,发觉她的眼中有潋滟的浮光,好半晌,女子回身,勾住了他的肩膀,深深地埋了下去。
“那婚书,找谁写呢?”
他抱住了她,任朝笙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悲戚与不安俱远去,周暮觉知道,人生漫漫,从此以后,这个人会和他一起走。
得成比目,何言有憾。
*
一楼,徐城见到阿柳,十分意外。
他知道这是在周家公馆工作的仆妇,周鹤亭先生在时,他就已与阿柳打过几次照面了。
“徐经理好。”阿柳也记得他,笑眯眯地打了招呼。
“可是来银行找行长?”他瞥见阿柳手中提着袋子,不知装了什么,“还是要办业务的?”
阿柳道:“我找少爷的。”
徐城指了指尽头的楼梯:“沿着楼梯往上走三层,走廊上第一扇门。”
阿柳朝他道谢,往楼梯那边去了。
徐城望着她的背影,目露思索——应该是行长特地叫她来的,大概是送什么东西。
可若是文件,一般是让银行的人去取,若是出差的行李,是司机带过来。
他摇了摇头,顶头上司的私事,与他没有关系,工作才是分内的。
徐城抬脚,往柜台的方向去了。
*
昨夜里,是少爷的司机老何告诉阿柳,太太去了朋友家里的。
阿柳觉得奇怪,因为太太出门没带司机,又是如何碰到了老何?
且老何来了,少爷没在车上坐着。
阿柳心里有种隐隐的猜测,这两个人大概是和好了。
且好得不得了。
待到今天被告知收拾些换洗的衣服去银行,阿柳的猜测尘埃落定。
她结过婚,自然也猜得出因由。
替这两个人高兴,又不知道以后这两人该如何自处?悄悄地做夫妻吗?公馆的门一关,谁又知道周家的两个主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但是,周暮觉的性情,大概不会这样委屈人。
可外界的风言风语,会呼啸着扑来的。
这么惴惴地思索着,她走到了三楼,敲响了那扇门。
“少爷,是阿柳。”她道。
里头响起了脚步声,咚咚地落在木质的踏步上。阿柳心想,看来里面还有道楼梯。
门开了。
阿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她抱着放了衣服的包裹,在门前露出点踌躇的神情。
周暮觉回身看她,道:“先坐一会儿,和太太一道回去。”
阿柳忙不迭点头,她跟在周暮觉身后,发现他身上向来光整的衬衫,堆着一道一道的褶皱。
阿柳心道,还是住家里好——衣服,总有人熨得整齐簇新。
衣裳没再经阿柳的手,周暮觉接了过去。
阿柳坐在会客的沙发上,望着他往卧室去了。
咚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阿柳别过头,打量着这间办公室的布置。
*
朝笙看着周暮觉打开了袋子,不由得笑道:“我说怎么这么鼓鼓囊囊的,阿柳怕不是以为我要长住在这。”
换洗的衣服都拿了两三套,更别说贴身里衣之类的。
当初阿柳劝她好好和周暮觉相处,可曾想到,事情会这般发展?
周暮觉看着那两条丝质的旗袍,问道:“要换哪身?”
朝笙随意点了一条 ,从周暮觉手中接了过来。
不知阿柳是否有意,两条旗袍都是高领长袖的,初夏穿这些难免闷热。
她伸手去解自己身上的衬衫,周暮觉已转过身去——
这人。
朝笙乐得不行。
夜里缠绵,贪婪索求,落下的吻近乎舐咬,什么君子克己都烟消云散。
衣料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唤他:“阿暮,我扣不到背后的扣子。”
青年转过身来,耳尖泛着红。
她已经换上了衣服,唤他,确实也只是因为够不到那枚盘扣。
周暮觉不由得自省,自己好像——太心猿意马了些。
可眼前这个人,已答应成为他的妻子了。
青年俯身,指尖落在了盘扣上。
朝笙微微低着头,乌发往前头拢去,露出一截雪色的颈来。
衣领高而严密,掩住了一点艳丽的红。
昨夜是谁,深埋在此,却落下了眼泪。
周暮觉不觉屏住了呼吸。
他的动作柔和到不可思议。朝笙只感到皮肤上轻掠过一点暖意,然后周暮觉就道:“好了。”
她转过身来,乌发仍然散着。
周暮觉的声音忽而有点懊恼:“……我不会编头发。”
青年替她扣好了盘扣,又想起每次出门,她的头发总是梳得很好。
昨夜里也是,最后,全被他散开来了。
朝笙眨了眨眼:“那你可得去请教一下信春了。”
是玩笑的语气,但周暮觉却很慎重的点头,应了下来。
画眉拥鬓,都是夫妻间做的事情。
周暮觉知道,朝笙,也知道。
*
待到下楼的声音再度响起,已过去了半个时辰。
阿柳在那坐着等,却并不觉得无聊,脑子里天马行空,一时间想以后该如何称少爷,一时间想要如何应对周寅竺。
想来想去,也没个章程,最后索性下定论,太太的丈夫自然是先生。至于周寅竺,依仗着通海银行的他想必也掀不了大风大浪。
时间便消磨过去了。
阿柳闻声,便看见她家太太扶着楼梯下来了。
阿柳悬着的心便全放下了。
“那我先回家去了?”朝笙走到阿柳身旁,回头望向周暮觉。
周暮觉微微颔首,又道:“我今天事不多,晚上会早些回来。”
“知道了。”
阿柳见这两个人一应一答,比之从前,确实很不一样了。
是种不再掩饰的亲昵。
“走吧。”朝笙对着阿柳道。
阿柳回过神来,连连点头。
“先生,我们便回去啦。”
——一下便把脑子里想的话说了出来。
周暮觉一愣,尔后在朝笙促狭的眼神中慢慢露出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