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以前,徐城敲响了三楼办公室的门。
彼时周暮觉正好结束上午的工作,对于徐城来找他的用意,他心知肚明。
但无论真相是什么,他都不在乎了。
尽管周暮觉向来给人的印象是温和克己,但在朝笙的事情上,他的爱意近乎偏执。这种偏执并非是必须要得到她,而是无论她的面目如何,他都接受。
也许说偏爱更为准确一些。
徐城看向周暮觉的神情,仍是一如既往地淡静。
在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徐城曾思索过周暮觉的用意。
他跟随了周鹤亭太久,所知道的阴私远胜过周家任何一个人。
公馆华美,亦如囚笼。作为父亲,想必周鹤亭先生在自己的儿子面前总是光风霁月,不然周暮觉也无法成为一个正直的大人,但作为一个纯粹的男人,道德品性如何,却要另当别论。
但少爷,为什么要关心周太太至此呢?
听到了什么风声?
徐城按下这些想法,开口道:“您让我调查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
周暮觉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徐城却犹豫了,他道:“您确定要听吗?”
周暮觉从他的话中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意味。
他的目光不自觉望向了旋转楼梯之后的房间。
几个小时之前,一夜未睡的他松开了怀中的人。
替睡意沉沉的朝笙换好衣服后,又替她掖好了身上的薄被。
起了身,也没直接下来。
卧室的柜中,锁着他曾辗转反侧的私心。
周暮觉取出了那枚戒指。
看到这枚戒指的第一眼,就惊艳于它不落俗的美丽。
与她何其相称。
没人知道,他看见朝笙戴着他所挑选的耳环发饰出现时,他有多想站在她的身旁。
同时不受控制地想——再戴上那枚山茶花的戒指,才算圆满。
因此,周暮觉凝视着朝笙的睡脸,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青年虔诚笃定的,将戒指推进了她的无名指端。
严丝合缝。
那朵山茶花就这样落在了朝笙的指间。周暮觉敛回思绪,对徐城道:“说吧。”
“好。”徐城早已打好了腹稿,得了周暮觉再次肯定的答复,他才终于开了口。
“未嫁人前,太太是林氏银行家的三小姐。上头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
周暮觉从不知道她还有兄弟姐妹。
父亲葬礼的时候,也没有任何林家的亲戚过来。
“林家也是开银行的,但没有周家这样的规模。家资尚可,故而林敬君先生——也就是太太的父亲,对于每个子女都竭尽全力的培养。”
周暮觉望向徐城,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意味。
这个家庭,足足有四个女儿,然后才是两个儿子。
徐城见过林朝笙的父亲林敬君。
这个年过不惑的男人样貌生得很好,他的两个太太也都是好样貌,因此,林家的女孩儿个个都是美人,其中又以林朝笙最为出挑。
“太太是——”
周暮觉忽而打断了他:“称'林小姐'便是。”
徐城以为是怕把林家的辈分说混,立刻从善如流地改口。
“林小姐和她前头的两个姐姐都是是林家大太太生的。”
“她的两个姐姐,分别嫁给了南京有名的作家方桁、和一个在边境做玉石生意的商人。”
方桁这个人,周暮觉知道。颇有文名,但他没怎么读过他的文章——大部分的了解来自于冯广厦口中。
这位青英大学的教务主任,曾经骂方桁活到了民国,满嘴摒弃旧学学习西方,背地里却娶了三个缠小脚的姨太太!
“林敬君,把第一个女儿嫁给了方桁做姨太太?”
他记得方桁的年纪和父亲相仿。
周暮觉内心忽然涌上了不适。
“那个时候,林家的家境只是寻常。”
林家的第一个女儿林盼笙,嫁给了出身望族名门的方桁做了姨太太,丰厚的彩礼成了林敬君生意的第一个大台阶。
为了让女儿嫁得高门,林敬君让她的乳母替她缠了足。
那个时候民国初立,解放了的只有男人,前清的遗臣剪了辫子易了服,士大夫们依然盼着女人能作掌中舞。
“大女儿嫁了人后,林家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
“二女儿和三女儿——也就是林小姐,都被送去了女子高中。”
时移世易,保守的旧式女子渐渐没了市场,林敬君很会审时度势,立志要培养出两个时髦的大家闺秀。
年岁大一点的二女儿林望笙先嫁了人,边境做玉石生意的商人黑白通吃,最后定居在了缅甸。
从此这个女儿,一生都与父母、故乡不得相见。
“姐姐嫁人后,林小姐考入了青英大学。这个时候,林氏银行的利润已经很可观了。”徐城说,“林小姐的少女时期生活很优渥。”
这种优渥建立在林敬君希望她攀附于更有权势的家族上。
林家是喝着女儿们的血往上爬的。
第一个女儿、第二个女儿都是林敬君的牺牲品,第三个女儿养在更奢美的金屋,但她父亲给她选择的结局并无什么不同。
林敬君不教她自尊,也不教她自爱,他鼓励她享乐,也乐于满足她的欲望。
“不过林家的家教方式稍微特殊。”徐城一哂,他查遍了林家昔日的家仆旧邻,使了钱,打听与林家沾亲的人,终于拼凑出“林朝笙”少女时代的原貌。
“他告诉林小姐,往上爬,嫁给一个更富有的人。学校的才俊多去交游,社交场上务必隆重出场,林敬君也鼓励她认识了一些男人,当初,周先生葬礼上那个药商的儿子,就是其中一个。”
徐城觑着周暮觉的神情,发觉共事四月,自己还是不够了解这位新行长。
看不透他过于沉静的眼睛。
“实事求是的说。”徐城道,“林小姐很受欢迎。”
这是较为委婉的说法,林朝笙在社交场上如鱼得水,美貌众所周知,性情骄矜任性,既谈得了清高的文学,又兼有世俗的轻浮,她的追求者很多。
然后徐城发觉周暮觉眉心微蹙。
是不悦了吗?
——后面还有更令人不悦的事呢。
“林敬君挑挑拣拣,也没想好让女儿彻底抓牢谁。然后,林家的生意就先出了漏子。”
一个小银行,再如何风生水起,终究也抵抗不了过大的风雨。
何况这场风雨是周鹤亭有意为之。
他很有耐心地布局,慢条斯理地看着林氏银行走投无路——
“为求周转,林敬君四处寻人帮忙,最后寻到了周先生这儿。”
林敬君的女儿又一次售得了高价。
诚然轻浮风流,但林朝笙还不想这么快嫁人。
林敬君指着她的妹妹弟弟们,又指着周家华美的公馆,怎么选很明显。
“但林家的银行还是破产了。”周暮觉的声音有几分冷淡。
徐城道:“周先生想要娶林小姐,也想要林氏银行。”
通海银行,意为通达四海。
如何通达?吞并,联结,成为真正的庞然大物。
这份意料外的婚姻,始于周鹤亭在宴会上惊鸿一瞥的美貌,始于他在生意场上从不加掩的野心。
一箭双雕。
林敬君以为这样能保住他的心血,能让林家更上一层楼,却没料到周鹤亭的手段果决如斯。
他不需要孱弱的姻亲。
“林家的银行破了产,又被周先生收购。但下聘时,周先生给了林家相当丰厚的钱财。”
“拿着这笔钱,林敬君眼看生意无望,索性直接把他的二太太、女儿儿子一并带去了南洋。”
至于那个生育了三个女儿的林大太太,在二女儿被嫁到了边境后便病死了。
林敬君其实并没有太多作为父亲的慈心。女儿们的价值压榨干净,他还自觉自己给她们都寻了体面出路。
起初的林朝笙,在家里破产后惶惶不可终日,搬进了周家,才发觉自己以前所见过的富贵都不作数。
“并非两心相悦。”徐城总结,“林小姐与先生的婚姻一开始就是交易。”
周暮觉沉默,然后徐城听得他问:“父亲待她如何?”
生意人,能有几分真心。
何况周鹤亭,其实病了很多年。
自妻子去后,他久不娶妻,一则是因为银行彼时正在发展的高峰,二则,是因为他的身体。
觊觎这份美貌,又将她束之高阁。周鹤亭没有能力去享用女子青春的年华,干脆将她当成美丽的人偶。
给她优渥的生活,控制她的人生,不允许她再出现在社交场,却纵容她的堕落。
一个年长而富有阅历的男人,要玩弄一个年轻女子,实在简单。
给她钱,让她靠他过活,限制她的出行,却在查明叶青淇的意图后,允许这个混血青年的引诱。
周鹤亭想让这份美丽堕入尘泥,最后死心塌地地依赖他。
徐城组织着措辞,最后声音有点儿发干:“您也知道,先生去的时候,没有给林小姐留太多东西。”
不是来不及,是不屑。
谁会真心替自己的雀鸟筹谋一生?
这个所谓的妻子本就始于周鹤亭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