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为逝去丈夫流下的眼泪,那些曾令他渴望到嫉妒的深情,都是逢场作戏的谎言。
四肢百骸,内里游走的血液都发着冷,惟有望向她的一双眼睛里燃着火光。
木屏风后,杜知弦和叶青淇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慌乱。
只想着让林朝笙亲眼看到,周暮觉与那女子的相看,没料到意外发生得太快。
明明已经说动了林朝笙——
功亏一篑。
叶青淇咬咬牙,很不甘心。
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迈了出去。
“周行长,都是误会——”
他想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替林朝笙遮掩过去,以后再徐徐图之。
但那个传闻中好性情的小周先生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算计周家,你很不错。”
这句话不带任何感情,清晰得掷地可闻,让向来敏感的叶青淇悚然。
——这是威胁,还是报复的前兆?
但他的父亲是爵士,来自于那个号称日不落的帝国!
一个华国的银行家不敢做出什么报复的……他感到心镇静了下来,步履仓促地往楼梯跑去,连杜知弦都忘记了。
穿着精致洋裙的女子提着裙摆,匆匆从朝笙的身后跑过,连道别的话都没和朝笙说。
周暮觉冷眼看着,只觉讽刺。
而她静静地倚着木屏风,并不在意的模样。
真陌生啊。
他竟然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她。
周暮觉的声音低哑得惊人。
“不凑巧,是什么意思?”
“朝朝。”
梦里这样唤她,独处时这样唤她,亲吻拥抱时这样唤她。
他无法按捺住内心的怒火,却又夹杂着一点希望。
是那些耳鬓厮磨的亲密给了他不切实际的期待,是否对她而言,他与父亲确实不同。
只要她否认——
但神明不垂怜。
她一字一句,说出了回答。
“如你所想。”她的手落在身侧,翡翠的镯子虚虚往下坠去,卡在了她纤细的腕上。
是谁曾握住了这截霜雪似的腕,虔诚落下亲吻。
周暮觉心里痛意分明。
“都是假的。”他被情绪驱动,走到了她身前,“过往种种,都是我一厢情愿?”
这双桃花般的眼睛低垂,眼角发红,为何又带着湿漉漉的潮意?
朝笙感知得到他起伏汹涌的心潮,便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眼睛。
指尖温柔,字字残忍。
“你已经知道了。”她的声音不带一点儿歉疚,“其实我一开始,也只是想要更多的钱罢了。”
周暮觉死死握住了她的手,力道大得让朝笙心惊。
他的反应比她想得要剧烈。
这种时刻,朝笙居然还能分神,毕竟她第一次见他这模样,圣人也会怒目,生气时眼睛仍然漂亮得分明。
虽然,她也会跟着有点儿替周暮觉难过。
但朝笙在感情里很有一种不管不顾的莽勇。这种勇气近乎本能,植根于她飘荡了很多年的灵魂,与她是“林朝笙”“闻朝笙”抑或“宿朝笙”都无关。
岁月往前拨转无数圈,有个白袍的神明将她评价为“赌徒”,奉劝自己的好友不要孤注一掷。
但朝笙早已经不记得这番前尘。
她秀美的长眉微拧,露出吃痛的神情。
手上的力度立刻便松了。
翡翠的镯子上头,衬着一圈鲜明的嫣红。
“好。”
前一刻还在想,她何时愿意做自己的妻子,这一刻,感情就被判了死刑。
镜花水月。
心中剧痛,周暮觉感觉身体都不受自己的控制了。
他钝钝地往后退去,退到一个礼节内的范围。
“对你,确实是有些抱歉的。”她承认得直接。
从不知道,她柔软温和的皮囊下掩藏着这样的决然。
朝笙旋身,月色的旗袍如水流转,她走得干净利落,没看到周暮觉灼红的眼中攒出一滴泪来。
“朝朝,只有抱歉吗?”
她听到周暮觉渗着寒意的声音幽幽响起。
五月,盛夏将至。
女子的背影一顿,却没有给他回答。
公馆的人私底下忍不住议论,最近家中的气氛似乎不太对劲。
是阿柳先察觉到的。
她一直以来都很关注太太和少爷的相处,因此很快发现,少爷的工作又忙了起来。
忙得直接睡在了银行。
在公馆来去匆匆,若回家,也是戴月而归,披露而去。
阿柳掰着指头数,自打小满之后,这两人竟是一次面都没碰上。
信春悄悄地问她:“太太和少爷吵架了?”
连这小丫头都看出来了。
两个人决裂得无声无息。
太太照常去上学,照常去书房看书,照常出门交际。
少爷却在避着太太一般。
阿柳实在清楚这两位的性情,大抵伤了心的是少爷。
她叹了口气,对信春道:“院子里的三角梅长得怎么样了?”
信春立刻便转了注意力:“上次差点揪了它们,现在居然长得更好了些。”
“等到开花的时候,和月季错落在一起,肯定漂亮。”
阿柳便道:“趁着太阳刚落,去浇些水吧。”
于是小丫头便溜溜达达出去了。
暮色开始四合,庭院的上空悬着瑰丽的晚霞,信春提着洒水壶,一株一株的浇着藤生的花枝。
大门外传来汽车的响动声,信春眨了眨眼,太太今天似乎没出门。
她扭过头去,回来的是少爷。
信春觉得稀奇,这会儿才七点,她最近很少见少爷回得这样早。
正想打招呼,却见周暮觉的神情格外冷淡。
信春哑了声音,默默地往前头挪了几步,继续浇花去了。
周暮觉很难得生气。
回海市以来,统共动过三次怒。
第一次,是父亲的葬礼。
第二次,是一周之前在临溪楼。
第三次,就是今天。
办公室的门被人直接推开。
来的是四伯公的妻子。
“都道周大行长是真君子,我看倒未必!”锦衣的妇人一把推开了身前拦着的徐城,“我那个小侄女被你一个人落在酒楼子里,最后只叫司机送了回去。”
连日未曾好好休息过,周暮觉不胜烦扰。
又听得妇人泣泪,伤心道:“你这孝心,不用在你四伯公身上,倒供着那林朝笙!”
徐城闻言,连忙退了出去。
妇人自觉占理,又有长辈的身份压着,气势足得很。
她痛斥一番,换了苦口婆心的模样:“那林朝笙读书时,名声便差得很。”
“轻佻风流,不知检点。你的堂弟也在青英大学,说她从前男伴多不胜数。”
“鹤亭非要娶她!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
其实妇人心知肚明,为的是那独一份的美貌。
“你也是。银行的分成怎么能给她?她一儿半女都没有,没准哪天——她就拿了钱,和男人跑了!”
钢笔的笔尖划破纸张,周暮觉垂眼看去,大团的墨色洇开,这份文件废掉了,得让徐城重新备一张。
他将笔帽扣了上去,看向锦衣的妇人。
“四伯娘一片苦心。”
声音清冷有礼,似乎真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妇人底气更足了些,她道:“我与你四伯公,都是诚心实意地为你好,那林朝笙,从此不必管了。公馆里该有个合心意的女主人,你一个人担着通海银行,有人主内,才是好事。”
然后便见青年嘴角微勾:“不若叫四伯公来替我分担银行的事情。”
妇人一喜。
“周家的公馆也舍了,让你们搬进去,颐养天年。”
他将钢笔扣在了纸上,“哒”的一声,在宽阔的办公室里头格外清晰。
妇人这才知道,青年早已经动了怒。
“阿暮,你这是哪儿的话呢……”
“四伯娘请回吧。”青年淡声道,“下次再有什么指教的,我亲自上门听训。”
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叫妇人听出了淡淡的威胁。
知道这侄孙好性情,温和的皮囊下却是副硬骨头。
一直在外头的徐城推开了门,客客气气的抬手,这是要她出去的意思。
妇人看一眼这文质彬彬的经理。
周鹤亭刚去世那会儿,她丈夫便迫不及待想要接手银行了。
银行里笑面的经理们八风不漏,将他挡了出去,半点没叫他沾手。
可他们都听周暮觉的。
妇人忽觉有些悚然,年轻是年轻,手腕也是有手腕的。
她挤出个笑来:“你说的哪儿的话。做长辈的,都是关心则乱罢了。”
周暮觉“嗯”了一声,仍是寡淡的语气。她不敢挑毛病了,拢了拢身上的真丝披肩,在徐城的笑脸中走了出去。
四伯公只是用他的妻子来探他的态度。周暮觉心知肚明,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事,四伯公是故意让个女子来做的,事后他若生气了,一句“长舌妇人不懂事”就能搪塞回去。
女人不主外,不掌权,没个分寸也是正常的。你男子汉大丈夫还能同女人计较吗?
——这是周寅竺向来的想法。
周暮觉头痛欲裂,他撑着半阖的眼睛,长睫垂了下来,映出一片浅浅的弧影。
徐城有些担忧,正想问他要不要叫个医生过来,便听得周暮觉道——
“你在银行工作多久了?”
“十二年。”
徐城是父亲的亲信,参加了那场婚礼,比他更早认识林朝笙。
“徐经理,烦请你帮我办一件事情。”青年的声音温淡,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帮我查一下,太太结婚之前的事。”
徐城敛去眼中的讶异,立刻应了下来。
“需得费些时日,我一周后给您答复。”
*
徐城的话犹在耳畔。
语气冷静,心肺却如同炙烤,周暮觉忽然很想回家再看她一眼,最好一眼就能看出她真切的模样。
他从未好奇过朝笙的过去,他只图和她有个以后。
他不知道她在别人眼中有那么不同的面孔。
他不知道她对父亲的深情都是伪装。
他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性情作得假,锦绣文章作不得假。
她不是百无一用败絮其中的人,但他确实,不了解她。
所以,弄清楚,然后,结束。
温柔的暮色落在他消瘦了的肩上,融开在云霞里的太阳将要坠落,他抬头看去,外墙上的常青藤在晚风里摇曳,丝绸长裙的女子站在露台边,手中的烟在昏沉的傍晚燃出一点灼热的红。
灰烬抖落,她夹烟的长指娴熟自然。
周暮觉忽然觉得,没必要再往里走了。
天边挂上了几颗寒星,他来得突兀,走得仓促。
朝笙抬手,将烟摁灭在盛了水的玻璃皿中,手中随意摆着的书又潦草翻过一页。
是她上次同周暮觉在书房读的那本。
在信春疑惑的目光中,汽车的引擎声再度响起。她望向那辆离去的吉普车,知道少爷今夜又要在银行里度过。
这般忙吗?
*
银行的顶层的办公室,灯光日夜都亮着。
周暮觉试图不去想。
那朵纯白的山茶花滚落进尘泥,暗地里腐朽,她的欲望、她的野心、她的过往,都掩藏在温柔端静的模样下。
可告诉他,又如何呢?他无法控制这样的念头。
他有一瞬惘然——若她和他所知的全然不同,那他爱上的是否只是她的伪装。
纷杂到压抑的念头在日夜颠倒的工作中一点一点冷却,情绪却绷成了一根紧紧的弦,而周暮觉并不曾意识到。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徐城站在门口,道:“车已经备好了。您今天晚上应了宝兰矿业的邀。”
青年敛眸,站起身取过椅背上的西服外套。
车往滨江大剧院开过去。
生意场上总有这样不成文的规矩,正事绝不在办公室里。挑个酒楼、剧院,歌舞升平,相谈甚欢,似乎这样做生意就情真意切了一些。
宝兰矿业的老板赵冬严不知从哪打听到他留过学,特地邀请他去看剧,再谈一谈通海银行注资他新矿场的事宜。
原本不想去剧院谈,但徐城同他说起这件事时,无意提了一嘴,滨江大剧院请的是法国的演员,一出《茶花女》一票难求。
鬼使神差,周暮觉应了下来。
剧院外摆着进口的轿车,时不时有黄包车夫停下来,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鱼贯而入。
赵冬严得了消息,让门童将周暮觉引向了二楼的包间。
“自上次段家一别,可是有好些时候没见到周行长了。”赵冬严从包间里走出来,热络地握住了周暮觉的手。
明明青年比他小了差不多一个辈,赵冬严丝毫不见怠慢。
段芮年都是那样的态度,赵冬严很懂得通海银行的分量。
“赵老板客气。”周暮觉近来十分疲惫,然而在外人面前却不露分毫。
他的眼角牵出一个笑,一看便是好相处的模样。
赵冬严心定了下来。
包厢的位置很不错,从看台上能够俯瞰到剧院的全貌。
摩登的城市自然有首屈一指的繁华,海市确确实实是远东的明珠。
剧院里灯光暗了下来,唯有舞台上有亮眼的光芒。
赵冬严事先做了功课,知道这位周行长留洋归来,读了很多书,因此特地选了国外的剧目,好叫他从学生时代的回忆攀谈。
先回顾过往,再展望未来,保管宾主尽欢。
“我是很爱这种经典名著的,茶花女你在国外肯定也看过。”赵冬严招呼着侍从进来,侃侃而谈,“哎,玛格丽红酒,拿破仑都说好哇。”
高眉深目的演员款款出场,赵冬严看得新鲜,道:“这个剧有意思得很。一个交际花和富家子谈恋爱,最后,交际花好像是为了钱舍了那富家子,结果得病死了。”
“那个富家子悔不当初。”赵冬严总结道,“这古今中外的男人,都喜欢救风尘,哈哈。”
整理点心的侍从憋着笑,知道这又是位附庸风雅的老爷。一个抨击贵族虚伪歌颂纯挚爱情的戏剧被他说成了这样。
蓝色洋裙的茶花女出场了,赵冬严望过去,赞叹道:“可真白。”
周暮觉眉心一跳。
昏暗的包厢里,他眼中涌上浓浓的倦色,果然没必要在剧院里谈生意。
但表演已经开始了。
他的目光看向前方,灯光明辉,人影攒动,舞台之下的观众席上,坐着个窈窕的身影。
——她果然,也来看了。
这种了然的感觉让他再次感到钝痛。
她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身旁有好几个女子,他认得,大都是段家宴会上的太太们。
她是那种,只要愿意,便能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之人。公馆里的人、冯广厦、他,都觉得与她相处起来很舒服。
因此在宴会上新认得一些朋友,也不算什么。
但不知为何,父亲还在的时候,她不与这些人交际。
赵冬严仍在侃侃而谈:“你瞧这男演员,真招人。”
天生情感更外放的异域演员,举手投足都有种从容的风流。
太太们的做派日趋开放,在台下笑着同这演员挥了挥手,是熟络的样子。
为了追求原汁原味,演员们尽说的是法语。赵冬严半个字都听不懂,只好就着服饰动作点评。
故事一幕一幕向前,赵冬严终于从巴黎的少女谈论到了法国的铁矿,然后悠悠绕到了宝兰矿业新开的矿场。
帷幕落下,容貌俊朗的男主演轻车熟路下了台,走到这群太太们面前,笑着接过了她们送的花。
男主演游刃有余,在她们的笑声中抽出一枝花,递给了正中间婀娜的人影。
她确实没能受到任何影响,谎言被戳破,就利落抽身离去了。
但周暮觉绷着的弦断掉了。
赵冬严正想继续说下去,青年忽然站了起来。
“矿场的前景我很看好,具体的章程我会让银行的经理拟一份给你。”
赵冬严愣住了——这么痛快?他还以为自己还要再绕几圈弯子。
“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这是连送都不用的意思。赵冬严颇有些疑惑,低头看去,上好的玛格丽红酒已经见底,看来青年甚是喜爱。
所以这生意,谈成了吧?
赵老板有点摸不准了。
剧院的主演们大多有自己的豪客,男主演也不例外。
海市的贵太太们有钱有闲,也并非所有都仰仗丈夫的鼻息生活,思想开明,经济自由,一掷千金买戏子的笑,也是常有的事情。
上次在段家见了这位周太太,都觉得她实在很该加入她们,年轻守寡,身家丰厚,不再婚就是对亡夫最大的深情了。
遂有人把周太太邀请来看剧。
这漂洋过海来的异国演员,俊美非常,体贴有礼,用一口不大顺畅的华国话说出甜言蜜语,实在很讨人欢心。
譬如此刻,他将玫瑰递到了周太太的面前。
“您的唇瓣让我想起了家乡的玫瑰,它们的颜色和您一样热烈。”
周围的太太们笑得不停,期待着朝笙的反应。
然而一只清癯的手探了过来,接过了那朵花枝。
“谈谈吧。”
朝笙数着日子,这是他们决裂后的第十四天。
女子露出笑来:“先失陪了。”
太太们面面相觑,看着这两人离去了。
“刚刚——是周行长吧?”
“周行长?周太太的丈夫不是已经去世了?”
“哎呀,新的周行长是她的继子!”
惊呼声响起,花枝委地,无人在意。
剧院长而暗的走道里人群涌动,看完了剧的人往外走去。
结伴而行的男女众多,没人在意一前一后走出去的两人。
“忠叔送你来的吗?”
出了剧院,入眼是繁华的夜色,周暮觉冷不丁开口。
朝笙道:“苏家太太捎了我一程。”
青年点头,不再多言。
老何没料到太太也在剧院,他拉开了车门,问道:“少爷,是回公馆吗?”
青年的声音在后座响起:“去银行。”
朝笙侧眼看去,青年的下颚线绷得紧紧的。
她勾唇,无声在夜色中笑了。
银行已经暗了下来,忙碌的一天的员工都已经下了班。
周暮觉抬手,摁亮了大厅的灯。
橙白的光依次亮起,他们沿着旋转楼梯,往上走去。
三楼的走廊铺着柔软的地毯,女子的高跟鞋踏在上面,一点声响也无。
周暮觉开了门,于是朝笙再度来了他的办公室。
那时候她经逢大变,安静柔弱,很偶尔露出点笑来。
他回身看去,女子的旗袍袅娜,举手投足都是不加掩饰的风情。
这才是真实的她啊。
周暮觉并不是爱女子的温顺恬静。
他心中一痛,澎湃的情绪起落不休。
“谈什么?”是朝笙先开了口,“我已想过了,没机会与你说。”
“我对周鹤亭没感情。”
——周鹤亭图谋林朝笙的青春年华,林朝笙想要继续过奢靡的生活。
不是什么情深似海。
她声音慢条斯理:“阿暮,我确实骗了你。”
“下个月,我便搬去平宁寺那边。”她坐了下来。
“搬走?”
那些打好的腹稿碎了个干净,他望向她,若眼神能化作实质,应会是暗流涌动的江潮。
“然后呢?”
“你对父亲的感情是假的,为的是钱。”
“那叶青淇呢?今天的演员呢?”
“他们又能给你什么?”
明明是质问,字句都宛如被牙齿嚼碎,为何听起来这样委屈?
朝笙望着他,淡声道:“我乐意呀。”
轻佻浪漫的林朝笙,成为雀鸟后以堕落的方式换取精神的自由。
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也能化作利刃,将周暮觉的心刺破开来。他没来得及知道她的过往,就先不受控的沉沦下去。
他垂眼看着她,忽而哑声问道:“那我呢?”
她坐着,他站着。一个纤婉,一个高大。他分明有着居高位的压迫感,这会儿却像只穷途的困兽。
朝笙沉默。
他俯下身来,几乎将她圈在座椅里。
绚丽的霓虹透过窗帘,映照在光洁的桌面上,车水马龙,繁华夜色,与这间办公室里的寂然隔出泾渭分明的界限。
他本应理智,本应镇静,可他太想知道答案了。
“你要钱,要爱,要自由——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为什么,不是我呢?”
深夜里情绪翻来覆去地折磨着他,最终让他在见到朝笙与人言笑晏晏的那一刻崩溃。
图谋钱,图谋爱,或者图谋别的什么——为什么不选他?在谎言戳破的那一刻就抽身离去,连一点伪饰的话都欠奉。
他不甘。
没法冷静。
他少而早慧,又在世事中生就了温润平和的性情。人人都赞他一声“君子”,可此时此刻,酒精与情绪共同翻涌,他不想做什么君子、当什么圣人。
他想投身名为她的业火。
焚皮烧骨,在所不惜。
朝笙嗅闻到葡萄酒的气息——是馥郁的玛格丽红。
他酒量一向糟糕,在剧院里差点把她都给唬过去了。
他半跪在她的身前,握紧了她的手。
她迎上周暮觉的目光,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他哑声说,“我知道你的欲望,你的谎言,我不在乎你的性情有几分真,几分假。”
“朝朝,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样的。我想爱你,我爱你。”
那些质问与怒火化作了虔诚的渴求,周暮觉在某个春夜得遇他的神明,从此就将之奉为了信仰。
空气中响起一声叹息。
她望着他的眼睛,道:“你自己去看。”
这句话宛如一个信号,猎人愿意短暂地放下她的枪,任由被困住的野兽往前走去。
青年桃花般的双眼微颤,一个灼热的吻落在她柔软的虎口。
朝笙将手抽离,雪色的指尖压在了周暮觉的薄唇上。
她俯身,亲了下去。
理智早就碎了个干净,如果猎人示弱,野兽就会立刻将獠牙落在她的脖颈。
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
他的掌心覆住了朝笙的脖颈,而这个吻再次变成他所主导。
兽类喜爱做标记,舔舐伴随着尖齿,爱意夹杂疼痛,最终留下触目的红。
她终于尝到了玛格丽的味道。
身躯被青年的手臂抵着,朝笙偏过头去,看到了窗外灯光的粲色。
“看着我。”他又咬在了她的唇瓣上。
周暮觉在半个月的辗转反侧里越发冷静,越发煎熬,最后发现无论这个人到底如何,他都想爱她。
并不觉得悲哀,反而有种洞明的解脱。
脖颈后的手已经落在了腰间,将朝笙扣住,青年掌心灼热的温度传来。
夜色渐深,于是霓虹渐次熄灭,朝笙垂眼看到,还有几点亮光落在他泛红的眼中。
这双眼睛,可真漂亮。
朝笙忍不住抬手,轻揉了揉他的眼尾。
办公室的灯仍然照着,他嘴角泛着水光,侧脸上的薄红不知是出于酒精,还是欲望。
也许兼而有之。
“我这个人,虚伪、贪婪,爱享乐,真心寥寥,一开始与你的见面就是骗局。”她却在这样的气氛中开口。
而他回答:“但我爱你。”
宁堕业火,永世沉沦,不做圣人,求诸解脱。
“好啊。”朝笙终于给了他回答。
那个停止了的吻又继续,旗袍泛起褶皱,向上退去,她搂着他的脖颈,感受到了他落在腰侧的手都微微战栗。
他们从未贴得这样的近过。
他压倒了他的神明,分明生涩,分明蓬勃,却又克制着,一点一点契合。
身下人抱着了他的手渐渐脱力松开,又被他紧握。
“朝朝。”周暮觉低声道,“是你又一次选了我。”
语气明明温柔,却又带着令人心惊的决然。
朝笙不语,任他又吻了下去。
窗外的霓虹彻底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