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芮年十分自得。
要从国外购得一幅画,再带回来,何尝不是财富与实力的证明?
他道:“若还有这样的画作,下次我送你一幅。”
周暮觉却摇了摇头:“承段先生好意了。不过,不必这般破费。”
段芮年也不觉得被下了面子,这年轻人实在进退有度——
好像还未娶妻?
他听周寅竺说,近来他颇替这侄孙的婚事操心。
段芮年朗声笑道:“去前头说话。宝兰矿业、鼎丰洋行的老板都想见一见你。”
所谓的宴会,本就是觥筹交错的场合,恰巧通海银行和这两家公司都有往来。
但周暮觉道:“我先同家中长辈打个招呼。”
段芮年欣然应允,他也请了周寅竺。
“过会可一定要过来找我们。”他又叮嘱。
“自然。”
……
“周太太,先前见你不大出来呢。”
通海银行的归属早已经落幕,这位寡居的年轻女子依然是周家的太太,同那位好性情的小周先生也相处的很不错,于是终于算是一个可以结交的人物了。
朝笙应对自如:“先前我身体不太好。”
有几人对视一眼,听说周鹤亭将这个妻子看得宛如眼珠子一般,不知真假。
但当着人的面八卦自然不妥,况且她的丈夫已经去世了。
这么看又不由得让太太们有些羡慕,继子可靠,又死了丈夫。
她们的笑更真切了些。
*
“喔,小周先生也来啦。”
“嗳,是周行长。”
朝笙抬眼看去,围在周身的女子们纷纷让开了些,声音里带着好奇。
周暮觉一一应了,和她们都打了招呼。
这些太太们都有些惊喜,她们和周暮觉都是几面之缘,不过是在葬礼、亦或是小的社交场合中打过照面,没料到他能认出她们。
“银行有事晚到了些,抱歉,太太。”周暮觉站在她面前,目光落在珍珠的山茶花上,又很快不露痕迹地移开。
某个春夜,他看到她未戴首饰的耳洞,僭越般地觉得她很适合珍珠的美丽。
所以路过珠宝行时,鬼使神差地买下了一套珍珠的首饰。
其中,有一枚戒指被他单独取走。
剩下了山茶花的发饰、耳坠与项链,让珠宝行的老板并着以前朝笙所挑好的饰物,一块儿送到了周家。
她有不胜数的珠宝,也许并不会发现,其中混杂了一朵不可言说的私心。
周暮觉敛眸,纵然知道心动,其实,也只能止步于这样了。
朝笙将手中的酒杯放下:“银行的事情要紧。况且,各位太太都很照顾我。”
太太们连声应是,在一旁打量这位年轻的银行家。
周暮觉露出个笑来,又道:“那玩得开心些。我稍后去见段先生他们。”
“我晓得的,你去吧。”她温声道。
周暮觉不再多言,同绕着的这一圈子人道了别。
太太们又重新围起来,赞叹道:“小周先生真是个周全的人。周太太,你的福气长远着呢。”
继子便继子,横竖这是个实打实的真君子,看刚刚那态度,是绝不会慢待这位长辈的。
叶青淇一直觑着这边的动静,见终于周暮觉走了,自觉有了时机。
来了段家,见到这样堂皇的富贵,便不由得想到他从未踏足过的周家。
周家比之段家,在财富上只多不少,不知又是怎样的光景。
一直以来,他与杜知弦合谋,在校园里游刃有余,骗得了许多女子的真心,哄得她们替他花钱。
不过,女学生们的钱总是有限。
直到杜知弦先认识了林朝笙——轻浮愚蠢,美丽天真。
绝佳的猎物。
他正要走去,却被叶安捷叫住了。
“好好跟着我。”
叶青淇解释:“我见到我朋友了,便是周太太……”
也有这层缘故,他才能来这个宴会。
叶安捷看过去,圣母的油画下,许多衣着华美的女子聚在一起说话。
他说:“过会儿吧,现在不行。”
那里许多太太,都是他律所的主顾,他不能让叶青淇——一个私生子,独自过去。
叶青淇讷讷,屈辱感又涌了上来。
但这是他的父亲。
今天能体面坦然的来这场宴会,都是因为他点了头。
“我知道了。”
叶青淇看向那幅油画,不急,夜晚漫漫——总能寻到机会。
朝笙当然感觉得到叶青淇的目光。
她置之不理,与身边的人碰杯,带着柔和的笑意。
不过一会儿,已与这群太太们相谈甚欢,连酒都喝了好几杯。
要知道,周鹤亭死后,她这副“深情”模样,实在装得够久了。
等周暮觉知道他父亲的另一面时,又会如何?
她眼眸微弯,里头中有盈盈的光华流转。
段家的宴会实在办得很热闹,海市的人都愿意给李淮麟、给段芮年面子。
尽管已经从帝制走向了共和,但统一名存实亡,国土仍处于军阀割据的之下。
李淮麟属于皖系军阀,整个神州,军阀足足有十五个派系。
战争短暂的偃旗息鼓,但其实争斗从未停止。
周暮觉望向侃侃而谈的段芮年,他正谈到自己在皖南某次生意碰到了麻烦,是李淮麟派了手下的人帮他摆平。
军阀的手段,总是要见血的。
周围的人啧啧感叹,惟有周暮觉掩去了眼底的深思。
宴会到了尾声,有仆妇打扮的人过来,低声对周暮觉道:“周行长,您家太太说她先去花园里透气,若您回去,还请叫她一声。”
他点头,谢过了这人。
一旁,宝兰矿业的赵老板笑道:“说起来,段家的花园也是请了英国的造园师设计的吧?”
段芮年十分受用:“几何的布局,宽阔非常,整个海市,大抵只有我家这一座。”
段家的花园确实如段芮丰所言,修得极为的气派。
花园共有两个部分,别墅之前的植物低矮,以绿篱为主,草坪前有着宽阔的水泥地面,因此停满了来客的汽车。
别墅之后的花园属于段家更为私密的部分,同样占地广阔,方正齐整的绿篱之中移栽着田园诗式的高树,大多姿态舒展,巧妙而自然的四处生长。
朝笙不想让恼人的叶青淇在今夜浪费她的时间,冗长的宴会也即将结束,她要和周暮觉一同回去。
轻易甩开了朝她走来的叶青淇,朝笙走过长长的爱奥尼式的柱廊,沿着大理石的台阶往下走去。
今天她喝了不少酒。
段家是西洋做派,连庭院也要按照英式的园林修建,因此连宴会上的酒都是舶来的洋酒。
自周鹤亭去后,她不再饮酒。
至于烟——
她轻抚手臂上的珠链小包,里头确实放着林朝笙曾经爱抽的女士烟,但她除却在某个春夜无意义的点燃了一根,也没沾染过。
宽阔的花园格外寂静,蝉鸣虫声在初夏的夜晚里响起,微凉的风吹过,朝笙坐在长椅上,有芒草轻轻晃过了她的脚踝。
身上的酒味也散去了,她仰头看着头顶伸展开的树冠,月桂是常绿的乔木,五月时开着花,是十分秀美温柔的淡黄色。
像天心的月亮一样。
一道浅淡的身影投射在她的身侧,周暮觉于宴会厅中礼貌周全的告别了这些生意场的对手或伙伴,在段家仆妇的引导下来了这处花园。
长廊上来往着为这场宴会而服务的佣人,周暮觉知道,这样便没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对于她的事情,从一开始,周暮觉就格外的谨慎。
毕竟这个世道要为难女子,总有各种各样的手段。
“等很久了吗?”他的声音在泛着凉意的夜晚响起。
朝笙回过头来,对上了一双温润的眼睛。
“你来了呀。”她声音比平时慢了些,透着格外的亲昵。
周暮觉想起上次,自己刚回海市时,在她面前,也如她现在这样。
神情安安静静的,说话却变得很慢。
喝醉的人总不知道自己是醉了的。
他道:“可要再散会儿步?还是直接回家去。”
“直接回去吧。”她露出个笑来,“好久未曾和你一块儿回过家了。”
他一怔,欲盖弥彰的慌乱便升了起来。
青年低声道:“有两个司机,总是方便些。”
“我知道的,阿暮。”她说,“你那天同我说清楚了。”
她又这样叫他。
在无人认识的大街,在宽阔静谧的花园,她这样的叫他。
“我记得,你那天还说——”她望着他,“若我再有心仪之人,不必管周家如何,还作数吗?”
当然作数。
尽管此刻,周暮觉的心骤然被牵扯,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变得缓慢。
她终于决定再往前走些了吗?
今夜宴会,觥筹交错,往来多有青年才俊,匆匆一瞥间,也偶然望见那张混血面孔。
“我所应允你的一切,过去,现在,未来,都不会变。”
然后眼前的女子露出了昳丽的笑容:“那个人,是谁都可以吗?”
“阿暮。”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惟有草叶在夜风中轻轻晃动,她眼中独独倒映着他的影子。
他压下心中涌动着的心绪,忽然问她,“我和父亲,生得很像吗?”
那些依赖的目光,那于病中的呢喃,那沉沉醒来后望着他,却唤出的一声“阿鹤”。
她是否是透过他,怀念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才在暮春的夜晚问出了这样的话。
朝笙抬手,指尖落在那朵珍珠的山茶花上。
“周暮觉。”
寒星闪烁,月凉如水。她声音清晰,喊出了他的名字。
“我没喝醉。”
周暮觉已足够的克制,却在这一刻骤然发觉,她对他而言是伊甸园里的苹果,是清醒的沉沦,明知的错误。
但如果是要往前走,那她选择走向他,又,为什么不行呢?
他面前仿佛是死荫的幽谷,又好像真的有一座神明造出的乐园。
而神明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