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家在海市算得上一个很特别的家族。
如果说金融业以周家马首是瞻,那段家则更多的占据了运输业的话语权。
周暮觉所主持开通的铁路就是与段家合作的。
这个家族在咸丰年间原靠走镖为生,后来渐渐屯兵,成了豪强,现如今依靠着皖系军阀李淮麟,做起了南方的运输生意,但铁路的另一端是北平,北方由直系军阀做主,直系的大老板曹玉符与李淮麟很不对付。
恰好在北平经营数年的周暮觉抓住了机会出资,这才让同为南边背景的段家有理由跟在后头。
总的来说,周家与段家的关系一直以来都算得上不错。
其中尤以周寅竺格外殷勤。
而周鹤亭和周暮觉则有另一个共识:私据军权,其祸莫至。
因为段家和李淮麟是极为亲近的姻亲。
所以,通海银行的两任主人都与段家维持着一个合适的交际距离,不至于为仇、疏远,生意场上若能合作,不会避讳,但也不会推心置腹。
段家要办宴会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海市,租界里,律师叶安捷也收到了邀请。
这位出身英国的律师向来很瞧不起华国人,但有钱有权的华国人则另当别论。
所以他很是愉悦地决定出席这次宴会,甚至还带上了自己的混血儿子。
这个孩子并非他所期待的,但是在海市生活了太多年,他渐渐也习惯了这儿的风土,最近,对于这个儿子居然也终于生出了一点作为父亲的心情。
——何况听叶青淇说,他与通海银行的周太太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叶青淇喜不自胜,以前他都要大费周章,才能凭着这张脸进入上流的宴会。
这次终于可以拿着请帖,同他的父亲一道出席了。
他知道周家一定会受邀。
既如此,林朝笙想必也会去。
这一个月来,他与杜知弦又约了她好几次,这女子自从结婚后越发养尊处优,等闲场所轻易不去。
——因此让他和杜知弦花了不少银元,渐渐有些捉襟见肘了。
她的态度若即若离,有时候,也会邀他们去看剧,逛街时,她出手格外慷慨。
寡居的生活想必十分无趣,叶青淇有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偏执,钱与心思都洒了出去,他必须要骗得她全然的真心。
*
很快到了月中,公馆的三楼格外的热闹。
阿柳先前觉得旗袍的美丽不够克制端庄,洋服又过于的奇异,但真到了宴会这一天,她忽然又能接受这些衣服了。
“您是周家的太太,穿再时兴的衣裳都不为过。”
阿柳出门逛了几次街,在电影院里看了几次洋人演戏,发觉海市的女子都已经是这样的打扮。这位有些保守的中年妇人终于想开,时装的风尚确实该按民国九年的规矩来。
信春在一旁看热闹,喜滋滋地拉着一条繁复的拖尾长裙:“太太,穿这件?和我在电影里看到的欧洲公主一样。”
朝笙忍笑:“太夸张了,到时候谁见了我都得绕开走路。”
这两人便凑在了一块,时不时把衣服往她身上比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最后替朝笙选了条远山紫的旗袍。
“颜色雅致,上头的山茶花是混了银线绣出来的。到时候在水晶吊灯一照,保管好看。”
又找来一件刺绣精致的披肩,搭在了她雪色的肩上。
房间里的小姑娘们忙前忙后,替朝笙梳了个双鬟的拢发,最后纷纷围在首饰前头挑挑拣拣。
“太太,戴这个好不好?”信春双手捧着一朵珍珠堆成的山茶花。
朝笙看过去,有些意外:“我竟然还有这样的发饰。”
金丝勾成了茶花的轮廓,巴洛克式的珍珠花瓣嵌在其中,花蕊正中,是一枚格外圆融、光泽浪漫的南洋澳白。
阿柳道:“也许是哪个时候珠宝行的人送来家里的,太太你没在意。”
朝笙点点头,不再纠结,任信春替她将发饰别在了鬓上。
等到收拾妥当,已经暮色沉沉。
阿忠等在外头,见朝笙出来了,赞叹道:“太太,您今天真是一等一的体面!”
阿柳在一旁笑得不行。
车门拉开了,阿忠又道:“少爷说银行还有些事情,他晚点儿去段家。”
阿柳闻言,有些忧心:“您先前不怎么同那些太太小姐们交际,一个人去,不知会不会无聊?”
“阿柳,可别把我当小孩子看。”她上了车,笑道,“没关系的。”
引擎启动时,朝笙朝阿柳挥了挥手,心中却在想——周暮觉还要躲她到什么时候?
不过这次倒是朝笙误会了周暮觉,他今天确实是因为银行的事情耽搁了些时候。
先让阿忠给家里带了话,他才略放下些心,去忙手里头的工作。
也有一瞬担心,久不参与这样的社交的她是否会不适应,但又觉得这样的想法有些看轻于她。
等他到了段家时,宴会已经开始了。
驶入花园内的道路,能看到前方灯火辉煌的别墅,别墅前,停着一排排进口汽车,整个海市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
车刚停好,段家的佣人上前替周暮觉开了门。
听得这青年温声的道谢,佣人还愣了几秒。
“周行长,你可算来了!”
耳畔响起主人家的声音,佣人连忙退了开来。
“段先生。”周暮觉抬眼看去,从台阶上下来的,是段家如今当家的段芮年。他的姐夫李淮麟如今拥兵自重,他则借着战争渐渐垄断了南边的运输。
铁路的生意他姐夫李淮麟也想要,但那是从北边修过来的,段家替李淮麟奔走,最后是周暮觉先入了局,段家才也寻到了由头。
“来迟了,还请见谅。”
段芮年哪里会生气,一则周暮觉提前与他打了招呼,二则这比他还小了七八岁的青年,生意处事都滴水不漏,实在叫他欣赏。
通海银行在他手里,只会更上一层楼。
段芮年是有心结交的。
“哪里的话。你来,我便很开心了。”
二人一道往别墅的宴会厅中走去。
一路上,有许多认得周暮觉的人纷纷上前来打招呼。
通海银行的新行长,炙手可热。
可这个青年在社交场上并不活跃。他既不打牌,也不听戏,至于舞厅花楼更不见他去,从前他父亲周鹤亭好歹每周会去教堂做礼拜,要找这位周行长,却只能把帖子送到周家,或者银行。
但这两个地方都不是玩乐的地方,无法很快和人拉扯起交情,因此,今天段家的宴会反倒是绝佳的机会。
段芮年走在他身侧,面上带着笑——周暮觉一面同他说话,一面又游刃有余地应付着搭讪的人,居然丝毫不见混乱。
手段性情都是一等一的好。
他却不知道,这青年心中难得的有几分不耐。
人际交往,避无可避,但周暮觉想尽快看到朝笙。
——他不过刚到段家,便已被扰了好几轮,她独自一人,不知能否招架得住。
知道应该相信她,但周暮觉无法不关心。
宽阔的宴会厅在眼前展开,灯火照亮了雪白的穹顶。衣香鬓影,人影憧憧。
段芮年的声音不无自豪:“这次宴会,海市数得上号的人都来了。”
周暮觉轻应了声,目光向前看去。
水晶灯下,光华落满。远山紫的旗袍勾勒出女子亭亭的身影,她站在巨幅的油画下,手里执着玻璃的酒杯。
有人簇拥在她的周身,同她搭话,她身上不复初见时的怯弱,一颦一笑都从容。
周暮觉想,山茶花与珍珠,果然衬她。
段芮年察觉到他的目光,也跟着望了过去,笑道:“你家中笃信上帝,这幅油画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叫《月桂树下的圣母》,是我高价从欧洲辗转拍得的。”
“当日一见,便被圣母恬静神圣的面容吸引,很美,对吧?”
其实真正信教的只有去世了的父亲。
周暮觉静静地望着朝笙,轻声道:“是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