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月来,疏远、逃避,却在今夜看到她的那一刻,又再次动摇。
人都是自由的,爱也是——
他感到自己的心一半置于伊甸园的河水,一半又被希伦山的火焰烧灼。
而眼前的人望着他,温声问道:“这个人,我希望是你,可以吗?”
她的眼睛很漂亮,从第一次见时,周暮觉就这样认为。
此时此刻,这双潋滟如春水的眼中,只有他沉默的影子。
他感到整个人被骤然的狂喜击中,而沉重的道德感同时拉扯着他。
那份太过深情的爱,原本是为着他的父亲。
眼前的人,是他父亲的妻子。
但她这样的女子,要说出这句话,本身就需要极大的勇气。
不应辜负,也不想辜负。
周暮觉知道自己的回答。
朝笙站了起来,芒草晃动,露水沾湿了那袭远山紫的旗袍。
她的手扣在身侧,轻绞着腰上刺绣的山茶花。
漫长的沉默里,谁的心跳声却震耳欲聋。
“乐意之至。”青年的声音在夜色中变得有些低哑,“这是,我的荣幸。”
春夜辗转,而神明垂眸,终于看他一眼。
“无论之后你的心意如何,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也仍然有效,并将永永远远的践行。”他一字一句,剖白他此刻的真心,“我们认识的时间,其实算不得很长。”
——比不过她与父亲的一场婚姻。
“朝朝,若你想要结束,随时可以。”
——尽管他会迎来更为漫长的痛苦。
他的手都轻轻的颤抖,真奇怪。这份默默无望的感情得到了回应,喜悦反而和惧怕同时来袭。
哪有人在诉衷肠的时候这样的悲观而冷静。
“所以,试一下吧。”汹涌的情绪化作了眼底的暗流,他给她留尽了退路,“若不合适,也无妨。至于别的,都交给我。”
她眨了眨眼,知道两个人若是在一起,公诸于众的那一天,要面对的,是流言、白眼、礼教的森严。
——但世事变迁,轮回百转,这个人每一世,都挡在了她的身前。
鬓边的山茶花在月色中露出皎皎的光华,朝笙拉住了他的手,轻声答:“好啊。”
他感受到她掌心潮湿的露水,带凉了她的温度。
隐隐约约还能听到走廊上仆妇匆匆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地,想将手中的温暖渡给她,却又很快松开。
“回家吗?”他问。
朝笙知道他的顾虑,若在段家被人看到两人相携的手,骂名头一个砸向的,一定是她。
“回家。”她笑。
长夜阒寂。
宴会厅里,周家的新行长与段芮年告别,段芮年终于见到了周家那位孀居的年轻太太。
她站在周暮觉的身侧,矜淡从容地与他打了招呼。
段芮年心道,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的美丽,他知道这女子也算是周家名正言顺的长辈,因此眼中并不带周寅竺那般的轻蔑。
“我家这小园子,周太太觉得如何?”
“段先生太自谦了。”朝笙道,“若这只是小园子,那嘉浦园都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嘉浦园是海市政府效仿欧洲的城市化运动所造的公园,在整个华国都是首屈一指的阔气。
段芮年大笑:“周太太客气。”
他亲自将两人送了出去。
而叶青淇在段家晕头转向,早就跟丢了朝笙,并不知道她已经走了。
他在走廊上瞎走,拐过长长的爱奥尼式柱廊,又上了台阶,走到了二层的露台外头。
叶青淇感到很不甘心,好不容易来了段家的宴会,大半时间,都把心神落在了林朝笙身上,最后却连一句话都没说上,如何叫人甘心?
“今天,我那古板守礼的侄子还让他的继母都来了段家。“
“暮觉他性情再宽厚不过,自然不会为难她。”
继母?暮觉?
正欲离开的叶青淇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
“鹤亭都死了,那寡妇连个周家的孩子都没有,算什么正经长辈。”周寅竺冷哼一声,“周家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是这个道理,只是得您多替他费心了。”
“再有半个月,若敏就从金陵女中回来了吧?”周寅竺点了点指头的烟,“那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到时候,让暮觉见见,在临溪楼定个席面。”
“就定在二十一日吧。那日恰是小满。”
宜出行、祈福、祭祀、结婚。
总之是个好日子。
“若敏一直说,想去姑奶奶家里住一段时间。”
同周寅竺说话的,是他妻子的族弟,和周家是关系颇近的亲戚。
周寅竺很受用小舅子的恭维:“本就该多走动。”
上次他去通海银行,隐隐听说,林朝笙那寡妇居然还有银行的分红,气得他整三天都没吃下几口饭。
周暮觉有了妻子,这个所谓的继母,便该识相地躲得远点。
叶青淇意识到自己偷听到了了不得的秘密。
这是一个能够极大程度影响到林朝笙的事情,她必然一无所知,自己周家女主人的地位将要受到影响。
他的机会来了。
叶青淇深吸一口气,蹑着脚步悄然离开。
待下了楼,却发现叶安捷已经先回去了。
见他久久未归,索性懒得等他。
*
出了段家,只有老何等在外头。
大概是朝笙交待了阿忠,自己会和他一块回去。
那句“你很久未回家”的抱怨犹在耳畔,当时只觉得内疚,此刻却升起不为人知的满足来。
有人在等他。
周暮觉抬手,一如从前,将手抵在了车门上,让朝笙先坐了进去。
两个人都坐在后面,中间空着一个人的位置,后视镜里,老何看到两人坐好了,这才发动了汽车。
一切都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周暮觉不由得望向朝笙,却发现她倚靠着车窗,一双春水般的眼睛正看着他,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
仿佛知道,他想坐得更近些。
周暮觉未曾谈过恋爱,长到二十四岁的年纪,明明已经是独当一面的人物,在朝笙面前,却青涩的不行。
——某些方面。
朝笙喜欢这种奇异有趣的矛盾感。
回到周家时,公馆里还灯火通明,阿柳早就等在壁灯下,出门宴会交游,到底是辛苦的。
老何将车停好,正想替少爷和太太拉开车门,周暮觉却先把车门推开了。
太太的声音响起:“老何,很晚了,你先回去吧。”
这两位周家的主人都不是为难人的性情,老何在这开了一个多月的车,觉得十分自在。
他连连应声,将车钥匙妥帖地收进了衣兜中。
阿柳沿着白石的小径走了过来,便见少爷下了车。
而后远山紫的旗袍露出下摆,踏出了一截雪色的腿腹。
朝笙的手自然而然地搭在了周暮觉的腕上。
“劳烦你啦。”仍然是这样客气的语气,却让周暮觉心旌都微动。
情意还没到公之于众的时候,他们的秘密心照不宣。
他垂眼,温声道:“小心些,卵石的地面有些滑。”
朝笙点点头,落在他腕上的手更紧了些,青年手腕翻转,稳稳地握住了她。
阿柳上前来。
“太太,今晚在段家玩得开心吗?”
她瞅见少爷扶住了自家太太的手。阿柳近来很看了些西洋电影,晓得这就是洋人推崇的“绅士风度”。
朝笙听到她的话,软声答道:“很开心。”
阿柳放心了,同她一起往前走去,因此便没看到在朝笙说完这句话后,向来沉静的少爷眼中也露出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