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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黑莲花与君子(6)(1 / 1)


“明天有时间同我去银行吗?”

春日将尽,厨房的饭菜渐渐种类多了起来,时兴的河鱼青蔬长势甚好,周家向来不在吃食上吝啬。

朝笙正低头认真挑鳜鱼的刺时,听到她的继子冷不丁开口。

他们如今在餐时饭后已能寒暄几句,以“家人”的名头互相问询近况。

她抬起头,周暮觉看到她微愕的神情,不由得挑眉一笑。

近来觉得她气色好了许多,虽身姿仍然有些纤弱,但面上总归是有血色了。

“晚间七点,那时银行的营业厅已经下班,但经理们都还在。”他声音不缓不慢,虽然淡静,已不复初见时那般冷淡,“我想把通海银行的一部分分红转让给你,须得你去签一下字。”

朝笙望向他润秀的桃花眼,觉得这“继子”实在是太过于贴心,时至今日也不过30点好感度,不咸不淡的家人关系罢了。

但她不动声色,做出讶然的模样来。

“阿鹤……”她声音一顿,复又轻声道,“先前你父亲并未说过这样的事情。”

“是。”周暮觉知道她的意思,“但你也是父亲财产的继承人。”

阿柳站在一侧,掩饰不住眼底的惊讶,这位少爷——实在,实在令人没话说。

她现下觉得自己之前的猜测都有些狭隘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小人之心君子之腹之类的。

阿柳缩了缩手,颇有些不好意思。她期待的看向了太太。

然而她美丽而柔弱的太太仍然犹豫了:“四伯那儿说不过去的。”

阿柳有些懊恼,周寅竺那人,最是瞧不起寡妇!

“无事。”周暮觉当然知道周寅竺的脾性,他声音冷冷清清,却清晰有力,“该是你的,便是你的。”

听到他这样说,朝笙似乎也有了些底气,她朝周暮觉露出个笑来:“谢谢你呀,少爷。”

吴地的软语,靡丽的芳容,一个年纪与周暮觉这样相近的女子笑起来,琉璃般的眸子盈盈抬起,说不动人是假的。

他知道他只是做了他认为正确的事情,理所当然的事情,此时此刻竟也有一瞬的开心。

周暮觉微微点头,开口的声音有些欲盖弥彰:“先吃饭吧。”

周暮觉定好的事情,向来很快就会去完成。

次日傍晚,黑色的吉普车上多了一个乘客。

车座极其宽敞,她与周暮觉坐在后头,中间还隔着一个位置。

许是太久没出门,周暮觉从她眼底看到了一丝雀跃。

虽是父亲的遗孀,说到底才二十出头,青英大学的学生也不过是这样的年纪。

但她们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走向。

周暮觉敬重父亲,却无法赞同父亲娶一位甚至比他还要小上一岁的妻子。

透过后视镜,他看到她坐了下来,将深碧色的旗袍规规整整的拢好,一丝褶皱也无。

但他想起她洒在墓前青草上的眼泪,既然她与父亲相爱,是否年龄又没有那般重要?

引擎声响起,朝笙感受到他的目光,微微疑惑:“少爷,怎么啦?”

周暮觉笑了笑,出声提醒道:“安全带。”

然后周暮觉看到女子桃雪似的脸上泛起一点绯色,有些慌张地抬手去寻安全带。

往日里在他面前总是温吞自持的长辈做派,这会儿终于绷不住了,露出点年少的稚拙来。

他下意识地把她当作同龄的女子看待了。

尽管周暮觉始终认定这是他的长辈,是他的责任,可谁知道他的善待里裹着的心思?

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悄然的某些变化。

咔哒一声,朝笙终于系好了安全带。

周暮觉有些无奈,安全带扭了个转,翻扣在了邻座的带孔中。

他稍一倾身,长臂轻易碰到了她身侧的安全带。

他们始终隔得不远也不近,周暮觉解开卡死的安全带,替她重新扣好。

他垂着眼,瞥见深碧的旗袍因她的动作而泛起褶皱,领口往下处,墨色的丝绸缠成一朵山茶花的式样。

“好了。”他直起身子,不再看她,听到她细声细气的道谢。

只是,极其简单的举手之劳而已。

*

到银行的时候,一楼还亮着灯,大厅里空荡荡的,朝笙跟在周暮觉身后,往二楼走去。

她黑色的皮鞋踏在樱桃木色的地板上,发出点轻快的声响。

三楼的办公室外,经理已等候在那儿。

“周行长。”经理率先和周暮觉打了招呼。

公馆的人因周家还有一位太太的缘故,为区分开两人的身份,仍称周暮觉为少爷。

其实在外面,自周鹤亭死后,他就是周家的先生,新任的行长了。

“太太,晚上好。我是徐城。”徐城其实一眼就望见了跟在周暮觉身后的女子,分红转让的文件是他草拟的,他晓得这便是周鹤亭的遗孀。

如传闻中一般,美丽却柔弱的模样,若是没有周暮觉替她筹谋——经理在心中想,确实周寅竺那一家子人能把她拿捏得死死的。

他推开门,引他们进去。

对于整个周氏的家族,对于通海银行,分红的转让是一件大事。但文件都已经准备好,参与的人只需要有周暮觉与朝笙,这件会在周氏掀起风浪的事情仅仅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徐城早知道周暮觉的意思,准备得十分妥当,将条款一一给这位周太太解释了,似乎这位太太深信周暮觉的为人,签字签的很快。

钢笔落下她的名字,朝笙将文件推到了周暮觉面前。

“我签好啦。”

字是娟秀温润的小楷,周暮觉眼神微动,朝笙笑着解释:“从前爱和人写信,字也慢慢写得像样子了些。”

她的话说到这儿为止,周暮觉点点头,没问是因谁练出一副好字。

他的父亲周鹤亭性情冷傲,写字也铁画银钩如走龙蛇,反倒是周暮觉自己,在经年的苦读中练就温润平和的性情,最后,也写得一手清隽的楷书。

他接过钢笔,在文件末尾写上自己的名字,两个端方的墨迹一上一下的排着,看起来和谐得很。

“这样便好了。”徐城拿起文件,把这份注定会在周家引起轰动的文件收进了柜中。

办公室的门推开了,周暮觉与朝笙并排而出,徐城在后头合上门,态度恭敬的送他们出了通海银行。

“终于能下班了。”有其他的职员见黑色的吉普车开走,凑过来有些好奇的攀谈,“徐经理,那位就是周太太吗?”

“是啊。”

“百闻不如一见。”他们笑起来,大抵都明白为什么为人冷淡的周鹤亭会娶这样一位年轻的小妻子。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美,深碧的旗袍衬得她腰如春柳,袅袅婷婷。纵然端庄,却有一段弱质风流。

徐城随意敷衍了几句,转身回去收拾下班,作为周鹤亭的亲信,他知道,周鹤亭娶林氏银行的女孩,可不是因为这份美貌——或许也有一点觊觎美色的缘故。

在这个风云激荡的年代,海市的一面是纸醉金迷的浦江,而另一面,流淌的却是阴暗腐败的水沟。

肮脏的下水道也会经过白色宫殿般的通海银行。

夜色下的海市灯火通明,霓虹绚烂。

周暮觉拉开车门,示意朝笙先进去。

他下意识的把手放在了车门的上沿,朝笙微微低头,屈身上了车。

她察觉到他的好心,同他道了谢。

其实无论是哪位女士与他同乘,这样的举动都很正常。

周暮觉觉得她太客气,但他们确实应当保有这样的距离感。似乎从见第一面开始,她就在向他道谢。

谢他拦住了周寅竺,谢他陪她吃饭,给她找医生,谢很多事情。

他垂着长睫,淡淡的想,总归听她说了许多句,不差这一次。

等通海银行的分红告一段落,他要在北平和海市两地忙上很长一段时间,不到年节轻易不得归家。

朝笙落座,这次找准了安全带,纤长的手指握着金属扣,迅速地对了上去。

她抬起脸朝周暮觉笑,有些小小的得意。

周暮觉温润的桃花眼也跟着弯了弯,刚刚那一点异样的感觉很快便散去了。

黑色的吉普车行驶在滨江大街上,车上映照着缤纷的霓光。

民国九年,纸醉金迷的海市是不夜的蜃楼。

黄包车载着西装马褂的先生公子,不知往哪座华美建筑奔去。大使馆外,年轻的学生们高谈阔论,百乐门里,袅娜娉婷的歌女姗姗来迟,叫卖声,谈笑声,车水马龙,引擎轰鸣,热闹非凡。

朝笙坐的端正,汽车疾驰,霓虹变作彩色的长练,倒映在她翦水般的秋瞳中。

滨江大街在华国乃至整个亚洲都是首屈一指的繁华,周暮觉看到她侧过眼,明明向往却又压了下来。

父亲去世已有小一月,她仍是素服,配黑花,整个人透着一股哀寂的模样。

周暮觉读书时看过情深不寿的道理,知晓她与父亲感情甚笃,他无意也无资格干涉她的决定。

但他望向窗外的霓虹,开口问道:“要去滨江大街上走走吗?”

现下是八点,不算太晚,却正是最最热闹的时候。

朝笙露出意外的神情。

“大街西边新开了一家法餐,还是海市头一家。”

这些日子以来,周暮觉发现她在方方面面都严苛地守着孝,惟有吃饭时对于菜肴还保留了一些兴趣。

他声音淡淡的,似乎只是自己临时起意,并非是想带她四处走走,散散心。

朝笙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只是逛一逛,用些宵夜,算不得什么玩乐之事。

周暮觉便唤司机往西边开去。

法餐新鲜,却实在昂贵,人们对于西洋来的物事很是好奇,因此纵然全海市都知道滨江西街开了家法餐,进出餐厅的人却寥寥,且皆是衣冠楚楚之辈。

海市有着泾渭分明的等级,当周鹤亭死去,被他豢养的林朝笙要如何才能甘心舍弃奢靡堕落的生活?

朝笙望向落座于另一头的年轻继子,他英俊,温和,兼具财富与权力,过高的道德感让她觉得分外有意思。

但这些都不重要,朝笙百无聊赖的想,她只要确认他还是那个人就好。

好感度悄然到了35,她清丽妩艳的丹凤眼里碎着柔和的灯光,有些好奇地问道:“我还是头一次来这,有什么推荐的吗?”

周暮觉留过学,却无意卖弄。他看向一旁的侍者,道:“你好,可否和我们介绍一下?”

高级餐厅里的侍者穿着得体,职业素养也极佳。

他立马展开了菜单,朗声道:“先生太太,容我推荐一些……”

朝笙轻“啊”了一声,垂下头来,露出了心不在焉的——难堪。

周暮觉长指轻敲桌面,知道是羞于被误会这样的关系。

谁能想到,这样年龄相近的两个人,其实是法理上的“母子”关系。

他骤然生出一丝无端的不悦来,连他都说不清缘由。

但周暮觉向来不为情绪所困,他说话的声音淡静,询问完朝笙后,让侍者按着推荐的来上菜。

原本侍者极力推荐的樱桃白兰地换成了果汁,朝笙捧着杯子啜饮,没觉得这比阿柳捣碎了桃肉兑着牛奶的甜饮好喝到哪儿去。

头盘菜是鹅肝酱,朝笙刀叉用得熟练,却只浅浅试了一口。

“太太,你胃口不太好吗?”对座的年轻男子看了她一眼。

“有些吃不惯罢了。”朝笙笑,“毕竟是头一遭吃,新鲜倒是很新鲜的。”

餐厅里悠扬的钢琴声不绝,她扭头看向窗外繁华的夜色。

“我很久未曾出来了,都不知道滨江大街上开了家法国菜。”

有年轻的学生们蹬着自行车往前冲去,生机勃勃,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周暮觉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落寞——她与他们明明同龄,然而她却已是新寡的妇人。

可她这样年轻这样美丽,以至于侍者都下意识认定她是周暮觉的恋人妻子之类。

周暮觉因这个认知心惊肉跳,他把目光转向那些学生:“所以,你当多出去走一走。”

“与同龄的人一道。”

他其实只比朝笙大了一点,然而当他把朝笙看作他的责任,说话时的语气便总不自觉带着点关心。

“我明白你的好意。只是——”她眼含着怅然,周暮觉明白了她的未竟之意。

她怅然是因为,她才二十三岁,但嫁了人,又守了寡,如何与其他同龄的人一样?心境境遇早已经迥然。

“你还很年轻。”周暮觉说,“不必去想那么多。”

“你有为父亲哀痛的权力,但我想,父亲也不想你一直困在原地。”

过于的哀毁会让人衰弱,妍丽的花要开在太阳底下才生机勃勃。

周暮觉敬重周鹤亭,连带着敬重他的遗孀,但逝者已逝,民国九年,前清的皇帝想复辟都不得民心拥护。时代在往前走,女子亦在往前走。

周寅竺希望寡居的林朝笙不问世事,希望她最好触棺而死,成为新时代的贞节牌坊。

周暮觉则在意识到她对于周鹤亭全心全意的爱后,反而希望她能走出来,去独立的活。

他秀润的桃花眼哪怕不笑也动人,朝笙眼眸微弯,轻轻应了声“好”。

她演了一个月的情深义重,终于叫这“继子”深信不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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