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时,阿柳还未睡,在灯下和几个洒扫的小丫头闲磕牙。
周暮觉自不必家中仆从前呼后拥,而阿柳她们又向来觉得太太过于体弱,年纪又轻,都把她当晚辈孩子看待,见朝笙与周暮觉一前一后下了车,连忙涌了上来。
阿柳一马当先,扶住了朝笙。
“太太,今天在外面玩得开心吗?”阿柳巴巴地望向她,知道她今天同少爷出的门,两人当是去了银行。
朝笙有问必答:“我是同少爷出门办正事呢。”
“不过吃了法国菜,很有意思。”
她声音轻软,带着亮晶晶的笑意。
周暮觉看她们走上台阶,也往里走去。
听到她说“有意思”时,青年的眼尾微扬,又很快压了下去。
小丫头们都觉得新奇,阿柳在那喜滋滋地应声:“真是不错。”
深碧色的曼妙身姿踏上胡桃色的旋转楼梯,女子忽然回头,红唇轻启,一双凤眸潋滟的望向周暮觉。
“少爷,今天真是谢谢你呀。”
他仰面看向她,发觉她一丝不苟挽起的卷发在这夜的奔波中散落一裁青丝。
鸦羽般的发轻晃在她脸颊上,她素白的手抬起,落在耳畔,自然而然地把鬓发拢起,露出雪粉的耳垂来。
她应是穿了耳洞的,却一点儿饰物都没戴,小巧光洁的耳垂是一个完整柔软的半弧。
周暮觉不自觉地想,她很适合珍珠那类饰品。
圆润的、洁白的,光芒柔和的。
密匝匝的长睫掩盖住他眼中的倒影。他听到自己答她:“我应该做的。”
声音淡而静,似乎丝毫未曾因她的回眸而动容。
朝笙笑得温软:“那我也应该谢谢你。”
阿柳风风火火上了楼,她令人放好了水,从三楼的挑台那探出身子:“太太,早些休息吧!”
朝笙不应,反而对周暮觉道:“今天辛苦你了,你也早些休息呀。”
其实一点也不辛苦。
不过是带她去了银行,又一道在滨江大街上闲逛了一会而已。
这对于忙碌的周暮觉而言,可以称作闲暇时的消遣。
他微微摇头,道了句“无妨”,便眼见她转过深碧的旗袍,一步一踏地走上楼去。
夜色渐渐沉寂,等朝笙换好睡袍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已经将近12点。
她绞干了头发,阿柳正把窗合上。
“春夜里风寒,吹了可要头疼。”阿柳边将锁扣上,边道,“刚刚您洗澡时,电话响了好几通,说是您大学同学,姓杜,我说您有事,您要回个电话吗?”
朝笙长曲微潮的头发散落开来,她想了想,道:“应该是知弦,我好久未曾和她通过电话了。”
这就是要回电话的意思了,阿柳想着自周先生离世以来,太太确实断了社交。
朝笙拨通了电话,那一端,很快响起了女子的尖叫声。
“林朝笙!躲了我们多久!”
阿柳对于朝笙道朋友们印象一般——都是咋呼呼的年轻人,一面谈艺术,一面享乐。男子女子俱在学堂里逗留到二十好几,成天见儿的厮混。
阿柳出生那会儿,同治皇帝刚刚驾崩,现在都已经没有皇帝了。
年轻的女孩们高呼“自由”“革命”,阿柳不清楚那是什么。她只觉得做富贵人家的太太就是女子最好的出路。
穿着时兴的旗袍,坐着豪华的大车,去百货商店时要带两个佣人,与人说话要隔着点矜慢的距离,花费起银元来无需眨眼,如此才叫体面。
她私底下希望朝笙多和那些出身差不多的太太小姐们交游。不知为何,林朝笙总是更喜欢和她的同学们为伴。
她看到朝笙笑着答道:“近来有些忙。”
阿柳掩了门,下楼去睡觉了。
朝笙靠在柔软的长枕上,稍稍把听筒挪远了些。
杜知弦兴奋了一会,声音恢复了正常音量。
“嗳,前些日子听说你那丈夫死了,他儿子要回家,我还想着你以后可怎么办呢!”
杜知弦知道周鹤亭对于林朝笙出手大方,让她在家中破产后飞速又过上花钱如流水的日子。
但周鹤亭作为海市生意场上最有名的狐狸,通海银行,想必和林朝笙一女子没有什么干系。
朝笙把玩着垂落在肩上的长发,神情散漫:“还成吧。”
杜知弦眨了眨眼,她身侧的青年听了,眼前一亮,用手推了推她,无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刚不久,我们看完剧出来,正巧见到你与一个男子去了西街那家法餐店,那便是你的继子么?”
年纪看起来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却带着上位者的气质,只是对林朝笙似乎很是客气,想必未曾为难过这位继母。
这样的话,林朝笙大概也不会在周家待不下去。
“啊,可真巧。”朝笙算是默认。
“那不错啊。”杜知弦话头一转,笑道,“我们好久未曾聚了,你明天有空吗?”
“有啊。”她垂着眼,神情恹恹,声音却带着笑,“不过我得和我那继子报备一下。”
杜知弦开怀道:“晓得了晓得了,如今你周太太也算是寄人篱下。”
朝笙随意敷衍了她几句,见头发干得差不多了,便挂掉了电话。
电话那端显然不止杜知弦一个,大概还有叶青淇,她靠着柔软的长枕,回想着从前的记忆。
这两个人就是,领着“林朝笙”堕入阴沟的“朋友”啊。
清晨,周暮觉正一边用着早茶,一边看当日的报纸。
通海银行行长的葬礼曾一度占据报纸头条,现下又很快被其余的新闻取代——总理彭云晋辞职,北平的政府解除了白俄军警武装,爱国的学子在武汉游行。
很多讯息都和友人早早交换过。
他瞥到报纸中缝,刊登着青英大学的戏剧社要举办表演的消息。
青英大学,是朝笙的母校。
他多看了几眼,阿柳的声音忽然响起:“太太,您今天起得真早。”
周暮觉闻声望去,便见朝笙扶着旋转楼梯走了下来。
他的继母因身体的原因,上午精神头向来不足,索性休息到中午再起床,周暮觉用过早餐便去银行,还未曾在清晨与她碰过面。
“早上好。”她对上周暮觉的目光。
“早。”周暮觉略一点头,随口问道,“太太是要出门吗?”
她今日穿了条螺青的旗袍,白绒披肩盖住她玉藕似的手臂,卷发仍是盘起,黑色的丝带在发间束成茶花的样式。
这位年轻的继母似乎总爱这样沉闷到有些老气的颜色,不过,总是被她穿出沉静庄婉的意味来。
“是呀。”朝笙道,“我许久未见过以前的同学了,想与他们聚一聚。”
她打量着周暮觉的神情,有些不安地问道:“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