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周日,江暮白照常起得很早,他向来自律,没有哪一天会例外。
他习惯了这样的日常。
但今天总还是有点不一样,今天是他的生日。
失去了至亲之后,生日从此只用以计算年龄的增长,和庆祝毫无关系。
如果没有人在乎,那庆生就会变成很孤独的事。
父母生前的好友,乌樟巷的四邻,每逢年节,总是会妥帖而热络的关心着江暮白,但生日这样更为私密的事情,确实没有人想起。
江暮白很能接受孤独。
因为习惯。
因为无可改变。
所以当意识到朝笙或许不会来的时候,江暮白居然生出了一种“那便算了”得心情。
没关系的——
他看向客厅里的餐桌,平静地告诉自己。
十月的国庆假期,朝笙第一次来了他家里。
她站在餐桌旁,比着那张小小的椅子,然后仰脸,笑着和他说话。
他已十七,比之同龄人个子要高大许多,朝笙也同样高挑,因此这张椅子谁都用不上。
所以他把这张椅子收拾了一下,用以陈放一部分火锅食材。
朝笙向来想一出是一出,江暮白已经很能适应她的性格,因此那些放满了辣椒红油的高川菜,他都一一学会了。
又去问邻居家善于烹饪的阿姨如何做火锅。
张阿姨还以为是他想吃,觉得意外——因为关照着江暮白的四邻都知道,这孩子并不太能吃辣。
起先,叫这个孤零零的少年来吃饭时,他们还会特地少放些辣子。
后来江暮白说太麻烦他们了,于是没多久,尚还年少的他就自己学会了如何去做饭。
张阿姨知道自己家的陈渝隔三差五还会去找江暮白蹭饭。
所以被江暮白的请教如何做火锅的时候,张阿姨摆了摆手:“想吃的话来阿姨家吃就是了,一个人做起来多麻烦?”
要备菜、洗菜、准备繁多的蘸料、碗碟。
但江暮白笑着谢过了她,温声解释:“是朋友想过来一起吃。”
张阿姨这才作罢,仔仔细细地和他说要准备些什么。
末了,又找出了丈夫特制的火锅底料。
“正宗的麻辣牛油,你朋友要是会吃辣,肯定喜欢。”
朝笙是很会吃辣,但他无法知道她是否喜欢了。
火锅沸腾,溅起滚烫的红汤。热气在清寒的十一月里凝出水来,满桌的菜也都笼在水汽里,放眼望去,都是朝笙报菜名似要求的那些。
隔着飘飘摇晃的白雾,那把高大的椅子空荡荡,答应好要来的人,没坐在这里。
所以,真的没有关系吗?
他垂着眼,感到心里现在格外的空荡。
微信里静悄悄的。
运动会上,和他打过招呼后,那个叫文姗姗的女孩发来了好友申请。
她的朋友圈里,酒吧的灯光混乱暧昧,高挑明艳的少女在夜里举杯痛饮,卡座上仰靠着的是霍昀漫不经心的剪影。
来或不来,菜不能浪费。
他一样一样地、吃得很慢。
胃里泛酸,眼眶发热。
江暮白想,他果然不擅长吃辣。
其实,他从不会在读书之外的事上勉强自己。
因为就算能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善意,他的生活本身依然是一道很难的命题。
所以从不吃辣,所以强迫症、洁癖,所以用温和平静的皮囊对抗躁动的青春期,所以和其余人保持着礼貌却不疏远的距离。
无所依靠的人必须保证能够全权掌握住自己的生活,才不会落到尘泥里。
他年少的心是沉静的湖水,再多的暗流漩涡都在如镜的水面之后,谁也不会看到。
但某一天,有人惊动了这寂静的湖泊,把月光似的影子倒映在水中。
然后,江暮白看到了那盏月亮,发觉那就是他所向往的一切。
所以不断地破例,不断地让自己陷入被动的境地。
这个认知让江暮白强自平静的心绪直接跌落谷底。
火锅很快又咕噜咕噜冒着泡,干椒在红汤上面翻滚漂浮。
思绪游移之际,虎口上忽然传来了灼热的痛意。
江暮白低头看去,是沸腾着的汤水溅到了手上,燎出了一块红色的圆痕。
他这才想起来要把火关小些。
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他一个人吃着过于丰盛的食物,耗费了大半个中午。
花椒、干椒、豆瓣酱的味道辛辣而浓郁,刺得他清俊的长眉都微微皱起。
江暮白认命般地将筷子搁在了碗上,胃里翻江倒海,半晌,他终于愿意承认,自己现在难受得不行。
兜里翻找,摸出了一粒糖。
是牛奶味的,香气甜且馥郁,却一点儿也压不住舌尖的痛意。
那天,是她拉过他的手,玩笑般的说“这才是礼物”。
某个暮色深重的傍晚,她的面容在火光前明晰而温柔。
一字一句,她许愿,要他立刻开心起来。
江暮白慢慢咬碎了那颗糖。
遗憾的是,愿望失灵了。
*
心里翻江倒海,霍昀终于决定还是把朝笙叫起来。
没等他伸手,朝笙先惊醒了。
四目相对,霍昀看到朝笙的眼睛微微睁大,神色渐渐清明起来。
“完了。”朝笙支着身子坐了起来。
脑袋还带着宿醉的痛,不等霍昀开口说什么,朝笙从卡座上跳了起来。
“我先走了!”她的头发乱糟糟的披散着,抓着手机就往外面跑了去。
老唐眼神微眯:“你俩不是顺路吗?”
都住一个小区里,朝笙这么急着走干嘛?
霍昀微微失神,想起了她手机上跳动着的备注。
去找江暮白。
朝笙走得太仓促,只随口嘟囔了句“闹钟怎么没响”,没去深思。
比起没听到闹钟,她所耽误的事情才是重中之重。
“……我怎么知道她的。”霍昀回过神来,垂在身侧的手指松开复又蜷紧,指节都泛着白。
老唐只当作没看到。
酒吧今天做不成生意,然而昨天实打实的流水可观,他给霍昀扔了瓶水。
“明年回高川时再来关照我生意哈。”老唐也有点舍不得霍昀,这样的豪客还是不多的。
霍昀接过水,神情终于松了下来。
“那不是废话吗。”他随意道,把目光从朝笙远去的背影上挪开。
老唐打了个哈欠,挥挥手和他告别了。
老唐心知肚明,随着这群混蛋们的长大、离家,以后再少有这样的热闹,这样齐全的好友了。
*
朝笙随手招了辆出租车跳了上去。
“青山路。”
司机应了声好,又听到这姑娘补充:“开快点。”
隔着后视镜,看到这眉眼精致的女孩子头发乱糟糟的,眼下泛着点宿醉的红。
他脑补出一出跌宕起伏的爱恨情仇,啧啧了几声。
想必是分手了买醉,然后醒悟过来想要挽回。
他也年轻过,很懂!
油门一踩,司机师傅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他灵活而迅速地穿越在车流之中,与高川的公交车不分伯仲。
天有些冷,朝笙没把车窗摇起来,冷风呼呼的往里头灌,把酒意吹得七七八八。
她低头看手机,聊天页面里安安静静的,江暮白什么也没说。
沉默反而叫人慌张。
尽管她知道,他不是话多且情绪化的人。
对话框里敲敲打打,最后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司机师傅一路狂飙,计价器上的数字也跟着狂飙,风也越来越烈,司机在风里生出点秋名山之感,他扭头:“娃儿,你冷不冷哦?”
朝笙升上了车窗,出租车驶过了跨江大桥,下一站,就是青山路。
司机把车停了下来,刚想说一句“幸不辱命”,就见这姑娘有些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x付宝传来了收款的声音。
他一愣,这姑娘给多了个零啊!
但人已经没了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