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寅时,折城府衙。
府衙极大,正堂后方院落繁多,供知府与其他官吏休歇、待客。
在青姑娘发问之后,虽然白故有伤在身,但还是很干脆便应下了疫毒药方之事。
当然,并非是要求他独立研发,而是集思广益,白故能否做出贡献还未可知。
拥有三缕拔熙的他,已是足够资格参加研讨了。
白故对此也是未有犹豫。
无论是青姑娘帮助白故府试报名,还是现下的收留安置,都不容他拒绝。
他虽为朔胧之人,但从来都是将使命与向往分开,不奢兼顾,只求无愧。
府内,青姑娘带着白故于石径林下穿行,很快来到一处侧院堂内。
堂内座无虚席,约有二十余人,大多座椅都是从别处搬来,还有许多人直接席地而坐。
这些人多为中年,几乎没有年轻面孔,正中的则是三位苍鬓松姿的老者。
在青姑娘与白故踏入堂中之时,堂内包括三位老者在内,所有人都起身向青姑娘拱手见礼。
青姑娘对着众人简单回礼,随后便与三位老者交谈起来。
白故跟在青姑娘身后默默旁听。
几人谈的是药方进度之事,原来此刻屋内的二十余人皆是祛秽师,而他们早在三日前便已研制出了足以祛除疫毒的药方。
但是,因折城之内沾染疫毒的疫民太过众多,而祛秽师研制出的药方之中,却有几味药材过于稀缺珍贵,存量很少,对于疫民而言只是杯水车薪。
这些时日,堂内的祛秽医师们,都在为这几味药材寻找数量充裕的替代药材。
时至此刻,经过多次研讨集思,只剩一味药材尚未寻到替代。
青姑娘向三位老者简单介绍了白故, 随后谈了几句便告辞而去。
青姑娘只交代了白故也一同参与研讨,并未透露白故的来历与其他消息,但仍有许多人为之侧目。
他们有些在意白故与青姑娘的关系。
白故也非张扬之人,青姑娘走后,他便恭敬地接过还差一味替代药材的药方,默默观看。
药方并不长,白故花了一些时间吃透其中药理,随后默默听着堂中时不时的研讨。
期间偶有争论,但更多时候都在沉默,俱在苦思冥想,亦或翻看典籍。
需要寻找的替代药材不仅要存量充裕,还需要成药之后普通修士也能催发使用,用以祛除疫毒。
这是必然的,疫民太多,估摸有几十万之多,自然需要普通修士也能以衍息催发祛毒。
但这却是有些为难祛秽师们了。
祛秽师们一向以体内拔熙祛除秽毒,而根据培炼拔熙的法门不同,以及各人元熙的独特性,使得每位祛秽师拔熙秉韵皆不相同。
这也就使得同一株药,在每位祛秽师独特拔析的萃取之下,都会发挥不同药效的现象。
每位祛秽师记忆最深刻的,便是一种药材被自身拔熙萃取之后所获得的药性、药力。
而对于药材本身最为纯净的药性,大部分祛秽师只有一个看法——与我何干?
事实上,祛秽师在祛秽之时必然要用拔熙,草草了解药材本身的药性,专心记下药材被拔熙萃取后的药性、药力,这本也无可厚非。
但如今几十万的疫民,却是需要普通修士以衍息催发药性、药力用以祛毒。
普通修士可没有拔熙,所以药材的选用,考量的是药材本身的药性。
这几乎是祛秽师们最为陌生的部分。
不过,白故与他们有些不同。
白故身为朔胧的祛秽师,朔胧疫毒频发,他自然对于药材本身的药性下过苦功夫,可谓是知之甚详。
又听了片刻堂内众人的争论研讨,白故看向手中经方上需要替换的稀缺药材,也蹙眉思索起来。
这最后一味需要替换的药材,叫做贝尘。
贝尘性微寒,具清热化毒之功。
提起贝尘的替代药材,第一时间总会想到笠叶,然而若是将笠叶添入药方之中,不仅药力稍显不足,还会其他药材有所冲突。
果然有些难度,一时间,白故也是陷入沉思。
良久,白故想到另两味药材,前黄与紫株。
此两者的功效其实与贝尘并不同,但若彼此配合,却是可以与贝尘药效相仿,并且不会与药房内的其他药材冲突。
更重要的,这两味药都很常见,并非稀缺药材。
思索间,白故不由得叹息,在经年严寒的朔胧,可是不会生长前黄和紫株,每一株药材都是军方在垠沧彼端收集,乃至栽种、收获,最终送回朔胧。
明明最需要这些药材的是朔胧,但偏偏它们却只能在垠沧彼端生长。
一声默叹,白故收起心思,看向场间兀自苦思的众人,便打算开口。
……
……
苏笙看着堂内的一众祛秽师,也装作苦思冥想,但余光却在悄悄注意他人。
她所关注的,是那位被青姑娘带来的少年。
少年看模样与她年岁相仿,想必也跟她一般,特意来此,只是为了在众多成名祛秽师面前混个面熟。
只不过,她是由一位与舅父交好的祛秽师带进来的,而白故却是跟着青姑娘而来,远非她可比。
不仅如此,苏笙觉得,这位少年假装专心研读药方以及蹙眉思索的模样,很是入木三分。
这是一个层次很高,并且很聪明的少年,若能结交再好不过。
苏笙盘算间,却见那名少年突兀地轻咳一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苏笙也是随之眉头一皱。
在场之人许多都是成名的祛秽师,他们都没有寻到替代药材,贸然开口只会令人生厌。
难道看错了?
此人虽有来历,但如此不智,倒是无需考虑结交了。
场间,随着众多目光聚集在少年的面庞之上,只听他说道:
“在下以为,贝尘可以用前黄、紫株两味药材代替。”
少年开口之后,并未有人质疑,而是一阵沉默,众人都在认真思索回忆两种药材的药性。
在此之中,上首的三位老者之中有两位双眸一亮,面上苦恼之色褪去。
至于剩下的这位,则是毫无反应。
那少年又等了片刻,再次开口说道:
“前黄与紫株皆是性微寒。”
“前黄疏风清热,虽然并无解毒之效,但若配以紫株的药性激发,则可降气祛毒,即便药效稍差,但也已足够。”
“除此之外,还可温肺下气、利于排毒。”
“用于凡俗祛疫,已然足够。”
白故话语期间,其余祛秽师已经自行开始推算药理,思索是否与经方中的其他药材是否冲突。
随着时间的推移,众多的祛秽师渐渐理清药理,俱是神色激动。
甚至有人压抑不下心中情绪,满面通红地喃喃自语:
“有了,有了!”
“终于有方子了!”
堂内众人数日间先是研讨出药方,随后又数次修改,为稀缺的药材寻到替代。
他们也知晓,在他们思索的期间,每时每刻都有数不清的民众遭受疫毒的侵害。
此刻之前,他们的心中的愧疚,从未停止过增长。
此时白故看着一张张憔悴非常,但同时又激动无比的面庞,也渐渐被他们的情绪所感染。
虽然朔胧之外疫病少发,导致这些祛秽师对于药材原本药性有所疏忽,但那份济世仁心,却是与他一般无二。
似他这般的祛秽师,从不孤独。
而另一旁,苏笙直至此时方才回过神来。
这名少年,竟当真解决了这么多成名祛秽师没有想到的问题?
她有心上前夸赞结交白故,但方才跨出一步,却陡然间发现了一丝违和。
在场的许多都是成名的中年祛秽师,但现下他们的脸庞之上,大多挂着如释重负的笑容,其间还夹杂着少许激动。
这种笑容,苏笙很熟悉。
有些祛秽师为病患祛治秽毒,是为了利益,为了名望、权势。
而另一些特别的祛秽师,单单只是成功祛治秽毒,便会这般的如释重负。
一瞬间,苏笙感到自身与周围的格格不入。
青姑娘所召集的祛秽师,大多都是如此吗?
她又向那个少年看去,望见了少年与周围之人如出一辙的微笑。
良久,苏笙偷偷将迈出的脚步收回。
“算了吧,终究不是同类,纵使结交,也无意义。”
她收起了以及结交的心思,神色莫名地垂首而立。
恍惚间,在她幼年学医识典之时的清脆话语,于心间悄然浮现。
“爹爹,你不疼了吗?祛秽师好厉害!”
“爹爹,等我长大了,一定也要救病患于苦痛,成为受人敬仰的祛秽师!”
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呢。
……
……
堂内,气氛感染之际,白故看到了一位姑娘向他迈出一步,却复又收回,立时便警戒起来。
虽然执临城那边的乱子还不至于传过来,但该有的警戒可不能放松。
白故又偷摸瞧了两眼,估摸那位女子也不敢此时动手,方才稍稍放心。
恰在此时,上首的三位老者之中,此前对白故提出替代药材毫无反应的老者,突兀地开口宣布道:
“如今经方之中所有稀缺药材都已寻到替代,那也就莫要耽搁。”
“老夫这便代众位去向青姑娘汇报。”
“众位也请做好‘归药入石’的准备。”
这位老者话语之间雷厉风行,大阔步地行向门外。
屋内有人看着老者的这副做派,皆是目露笑意,更有人出言调笑:
“戚老年纪越大,性子反而越急了。”
“要是息玉能够祛疫,折城黎民恐怕早已被戚老尽数救治。”
白故没有参与屋内众人的谈笑,很快向周围众人告罪了一声,行出门外。
并非是那位女子的缘故,而是他有事要问青姑娘。
待白故赶到青姑娘门前之时,正巧遇到被众人称为“戚老”的老者推门而出。
“小子,你很不错。”
“以后跟着我,如何?”
这种不知根底的招揽,白故随便找了理由也就推脱了。
“无妨,我记住你了,你若改主意了,到尚彰的国都,君岱城城西的“车前医堂”寻老夫。”
抛下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这位戚老便大步离去。
白故并未将此人话语放在心上,走向青姑娘门前,便要叩门。
但未等白故动手,门扉却自行拉开了。
门扉之后的正是青姑娘。
白故一怔,随后不慌不忙地见礼。
“你做的不错,我先为你记上一功。”
青姑娘似乎也有要事在身。
整个折城的局势,已经随着药方的明确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此刻先机回到了折城一方,随后的一系列动作、事宜,恐怕都需要青姑娘裁夺。
白故明白了其中关窍,于是开门见山地说道:
“青前辈,白故有事相询。”
“祭唁会典闹出的动静太大,我现下恐怕已经不适合去执临城参加府试,所以想问下折城府试的情况。”
与祭唁会典之前不同,白故现在想尽力避免去往执临城,府试虽然重要,但他也要考虑自己安危。
白故话罢,青姑娘却是飒然一笑,道:“我还道什么事……”
“你在这里好生养伤等待,府试的事情,你放心好了。”
“不过,你不要以为不在天骄云集的执临城,然后就心存侥幸。
“今年折城府试,可能会有些混乱,一般修士甚至会有……性命之危。”
“是否继续参加,你好生考虑……”
她话语落下,也未给白故回话的机会,便兀自越过白故离去。
什么叫府试放心好了?
而且,什么叫侥幸心理?
白故微骨之上的裂纹虽然并未完全弥合,留有一道诡异豁口等待填充,但实力却是早已完全恢复,伤势在丹药的疗养下也只需两三日即可痊愈。
如此情况,他可不需要依靠侥幸,更不会因为所谓的“性命之危”而考虑退试。
目送青姑娘曼妙的背影远去,虽然知晓她是好意,但白故还是颇感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