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临城,詹府。
场间,一道声音的出现,令得詹府内外重归安静,霎时间,连正午的煦风也仿佛凛冽了起来。
不少人对这道声音颇为熟悉,出声之人来自一个近年崛起的家族,乃是族长的胞弟,年近四十,唤做杜同裕。
此时此刻,在场间之人的注视下,杜同裕快步行至灵堂通往府门的长道之间。
“列位,尽央谷贼人虽然穷凶极恶,人人得而诛之,但若就此直接将其定论为真凶,恐怕不妥。”
“当日詹公身殒之际,在下亦是在场,只恨在下实力不济,唯恐拖累詹公,便始终藏匿在旁。”
杜同裕此话落下,府外顿时又响起嘈杂鼎沸之声,许久方才完全平息。
便连府内,也有许多人低声交谈。
众人信不信是一回事,杜同裕敢于主动道出当时在场,所代表的意义已然非同小可。
直至声浪渐弱,杜同裕方才继续说道:
“潜藏期间,在下全神窥察詹公与真凶争斗,因此对真凶身份也有所推断,只不过,与这位颜先生以及白公子所言所证,却是有些出入。”
杜同裕立于长道中央,面向詹家众人恭敬一礼,而后不待詹彦回话,便看向牧释与白故,冷笑道:
“敢问这位颜先生与白公子,当日詹公与凶徒鏖战地点,可是拜临道中段西南侧五里?”
拜临道乃是折城通往执临城的官道。
面对杜同裕的发问,牧释稍作思索,而后轻轻颔首承认。
这位杜同裕怀着敌意,而且极有可能怀有倚仗,因此他并没有妄言相驳。
当即便见牧释出口说道:
“许多修士事后都曾探寻到詹公与真凶争斗之处,这位杜先生知晓事发位置,并不足为奇。”
正如牧释所言,仅凭争斗地点,远不能证明杜同裕当日在场。
许多人的目光,再次转向杜同裕。
众多视线之下,杜同裕只是一声轻笑,淡然道:
“仅仅凭此自然无法证明在下当时在场。”
杜同裕言罢看向詹彦,对其说道:
“詹家主可还记得,在下祭息之后,并未进入后灵堂瞻察詹公遗躯。”
“詹家主若是记不清了,与在下同行的几人应也可作证。”
杜同裕话落,立时便有人出声作证。
在此之后,杜同裕方才继续说道:
“如此,在下若是说出詹老太公遗躯之上的几处伤损,是否便可证明在下确实见证了詹公与凶徒激战?”
修士逝去之后,虽然依旧能够感应到其血肉强盛程度,但因气血已然停滞凝固,却是无法感应尸身之上的伤损之处,只能肉眼查看。
杜同裕若当真准确说出损伤之处,倒也算得上一项证明。
场间,只听杜同裕说道:
“敢问颜先生,詹老太公的右小臂中端以及右膝骨稍下处,是否有所伤损?”
在詹老太公的遗躯布置之上,只显露出了左肩的血肉干裂之处,乃是熔焉的特征。
其余之处皆有衣衫遮掩,是以在场众人也并不知晓杜同裕所言两处是否有伤损。
当下众修士便望向牧释,等待回应。
其实杜同裕本该向詹彦发问,但是不知为何,他似是不愿过于得罪詹家,只是针对颜世之、白故,意图坐实身份。
而至于他所说的两处伤损之处,自然是有的。
但若牧释直接承认,岂不是证明了杜同裕当时在场?
可是,看其来势汹汹的自信模样,牧释若是出言否认,恐怕杜同裕会鼓动众修士查看詹公遗躯,当场证实自己所言。
杜同裕隐藏至今,有备而来,不太可能只凭知晓两处伤损便敢出来与他们对峙。
牧释见惯了风浪,在极短的时间便想清楚了这些,开口道:
“杜先生所言不错,我记得詹公遗躯之上,此两处确有伤损。”
牧释话落,却还是打算挣扎一下,他说道:
“包括此两处在内,詹老太公遗躯之上伤损繁多,皆是并无特别的普通伤损。”
“只有那处熔焉息术造成的伤损与陀脉萎缩,引起了我们注意,因此我们才将真凶锁定为尽央谷。”
牧释话落之后,一旁的詹彦有意顺着话势开口,但最终还是按奈了下来。
随着局势的微妙变化,他应该做的,是不要进行任何表态。
许多修士看到詹彦只是冷眼旁观,任由牧释易化而成的颜世之与杜同裕对峙,也是打消了一些对詹家的猜想。
另一边,杜同裕却是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颜世之与白故,甚至是詹家,应该会对他的提问进行诡辩或含糊其辞,没想到他们竟是如此干脆。
事实上,杜同裕也拿不准詹家是否行了大不敬之事,对遗躯是否进行了彻底改造。
不过他乃是有备而来,无论詹家以及颜世之、白故做了什么,他其实都立于不败之地。
只听杜同裕再次开口,说道:
“两位认定尽央谷为真凶,自然有两位的道理。”
“但现在还不到论证真凶的时候。”
“且容在下,先行将詹公遗物奉还詹家。”
杜同裕的这句詹公遗物,顿时又令得院内众人目光一凝。
当下便见杜同裕自怀中取出一口锦囊。
许多人一眼识出,这锦囊的作用便是封锁遮盖气息。
此时,无论是詹家众人,还是牧释以及白故,皆是皱起眉头。
他们已经断定,在真凶动手之前的那伙贼子,必定与杜同裕关联甚大。
只是,他又有何目的?
那口锦囊之内,当真盛装着詹公遗物?
杜同裕动作很快,他直接自锦囊之内,取出了半枚玉佩。
这枚玉佩一经离开锦囊,立时便有气息逸散。
是属于詹老太公昭熙的气息。
詹公的昭熙气息,太多人熟悉了。
众修士向着那枚玉佩望去,很快便有人出言:
“如果所记不错,这枚玉佩乃是詹公旧故相送,詹公一直佩戴温养。”
正如此人所言,许多詹老太公亲近之人,皆是见过这枚玉佩。
此时此刻,与詹公较为亲近的詹清衿、詹明承,也已预见了今日不会善了,一颗心也是提了起来。
而詹彦望见这枚玉佩,心中更是连道不妙,但却也只能神色肃然地说道:
“确实是家父的一位故友相送的那枚玉佩,家父很是珍惜,一直佩戴温养。”
“颜先生与白公子送来的遗躯之上,并无这枚玉佩,本以为是在与真凶的交战之中毁去。”
霎时之间,许多修士望向杜同裕的目光,已是再次发生了改变。
事发之日,詹家定会第一时间赶往交战地点,进行打扫战场、收集证据。
而能够在詹家之前得到这半截玉佩,足以证明杜同裕一直旁观事态。
这是比指认伤损之处更为有力的证明。
此刻,詹彦、詹清衿、詹明承与众多族老,以及牧释、白故,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杜同裕已经彻底坐定了当日在场,他之后会做什么?
指认真凶?
指认真凶无异于取死,甚至连其家族也不会幸免,詹家从未与杜同裕乃至其家族有过瓜葛,何至于此?
他们猜不透杜同裕的意图。
但无论他意欲何为,都将对牧释、白故以及詹家造成极为不利的影响。
只是,此刻詹家族主詹彦,却是已不适合出言针对杜同裕。
牧释的余光扫过詹彦,心中也不好受:
“詹老太公生前对聂哥儿有恩,但我现下却是实在没有办法帮助詹家……”
府外许多修士都在密切关注府内动向,特别是牧释易化而成的颜世之,以及杜同裕的一言一行。
此刻间杜同裕拿出遗物作为在场铁证,而颜世之等人又无以反驳,立时爆发出嘈杂的议论之声。
然而与府外的景象截然相反的是,府内四十八张玉案所坐之客,却无一人出声,只是冷眼相观。
府外的热烈,更增了府内冰寒的氛围。
牧释感受着府内的氛围,看着百余位修士冷静的目光,知晓主动权已完全偏向杜同裕。
但他也别无他法。
杜同裕有备而来,无论是指出伤损位置,抑或拿出半截詹公的贴身玉佩,都是实实在在的证据。
他们又如何能盖过真凭实据,颠倒黑白?
府内的这些修士大多都久经风雨,可不是任谁都能随意糊弄的。
这些人恐怕对于颜世之与白故,都是从未相信过,甚至连詹家都有所怀疑。
很多时候,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选项。
白故与颜世之提供了选项——他们本身,以及尽央谷。
而现在,又出现了一位能够提供选项的人。
杜同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