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府之内,白故并未与詹明承过多闲谈,很快便告辞离去。
他此刻的情绪,实在是有些低落。
他跟随仆役步出偏厅,伴着远处传来的哀泣声,行向暂居的院落。
途中的曦光格外冷清,沐洒于恹恹竹木、青碧脊兽之上,披映着叠山孤亭、悬绫长廊。
白故行走其间,远远地,宗亲旁支们望见白故皆会驻足,木然而又沉默地注视着。
这些人眉宇间透着憔悴,但更多的是压抑。
“不知如今府外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白故垂目,默默跟随引路的仆役离去。
渐渐地,白故来到一座逸散着莫名味道的院落。
这便是他暂居的院落。
他踏过洞门,瞥了眼院角的青竹以及地上的散落的老叶,默默返回房中。
以往,他总拾起院中的一片片落叶,以针线穿连,将之系挂于青竹枝头。
并非全是无聊所致,他只是觉得,落叶的根不应是陌土,而应在于枝头,在缕缕风中。
就仿若……
今日不同往时,现下白故心情低落,却是无心去往院中系落叶。
房中,白故来到窗前倚墙眺望,微风吹拂竹叶的簌簌声中,他的思绪随之飘往远方。
……
……
世间的极北之地是一片大泽,名为垠沧。
世人常说,垠沧是灾兽与邪祟的巢穴,但实际上,垠沧真正的主宰是冰雪。
无尽的冰雪。
在垠沧盈贯云霄的祸雾之中,万仞冰山连延叠嶂、凌厉尖削,漫天霜雪肆虐万里、永不止休。
可以说,垠沧无处不在饱受冰雪的摧残,包括白故的故乡,朔胧。
负恚一百九十年,白故生于朔胧启州乾云郡,家境尤为殷实,但白故却未得以无虞成长。
自幼年起,白故便从未见过父亲,由母亲独自抚养、教导。
记忆之中,母亲时常告诉他,在很久以前,垠沧并非现今这般宽广,朔胧的土地也还是辽阔而温暖。
那时,朔胧之昌盛,举世闻名。
是一场战争,改变了一切。
战争开端于祁国与弈国的冲突,两国元戎启行、彼此征战。
作为盟邦,朔胧义无反顾襄助弈国,但沅国与祁国同样达成联合。
随之而来的,便是举世最为强盛的四大国朝相互侵伐,从而牵动众多国度,造就了一场旷世之战。
在那场大战中,山河破碎、烽火连天,百余庇尊随军逐战,万千净士四方奔袭,无边祸雾之下不尽兵士埋骨。
征战期间,战况始终焦灼难分,直至麟启七十年,朔胧成功研制玄净素臻珠之事莫名泄漏,战局陡然激变,以沅国、祁国为首的众敌国一致调转矛头,直指朔胧。
始终中立的大国迹国,也是率领属国对朔胧宣战。
那一年,敌对列国不惜折损,即便有盟邦悉力相助,朔胧依旧伤亡无数、血流漂杵。
然而如此惨重的损失过后,却还有着更大的灾祸。
麟启七十一年,朔胧竭力支撑之际,肩负吞噬玄净素臻珠重任的朔胧太子,诡异失踪了。
举世哗然,敌对众国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肩负国运的朔胧太子竟会失踪。
他们认定朔胧太子遁藏己身,不日便将彻底融噬玄净素臻珠。
恐慌自此开始蔓延。
那段时间,于双方而言都是煎熬,为逼迫朔胧太子现身并施以残害,最终沅、祁、迹等众国孤注一掷,秘遣千百位沐虚修士赶赴垠沧。
麟启七十一年九月,敌对众国千百沐虚修士突袭康国,自康国而入垠沧,朔胧紧随其后,同样连同盟邦数百沐虚修士赴入垠沧拦截。
双方遭逢于垠沧外围,战至天地失色、日月遮辉,敌国半数沐虚修士燃祭元熙突围,朔胧追击千里,却仍有数十位沐虚修士逃逸进垠沧深处。
朔胧边境与垠沧接连,两者休戚与共,若是垠沧生出变故,朔胧定然在劫难逃。
果不其然,随着敌国数十位沐虚修士于垠沧深处肆意破坏,连绵的冰山接连崩塌,激起无边骇浪,滔天洪水奔腾过境,汹涌狰狞,一举席卷朔胧十三州。
万千生灵、壮阔山川,自此尽付沧海。
但朔胧却并未因此灭亡,一片苍茫之间,犹有两州土地幸免于难。
但敌盟却不会就此罢休,必将乘胜强攻,逼迫朔胧太子现身。
为保延存,朔胧君主集结全部子民于一州地域,随后联同百余位沐虚尊者,共同燃祭元熙,背负一州国土,驮往垠沧深处。
路途间,朔胧数万军士纵身入海,抗击海兽,寻逐失落的庇尊,最终抵达垠沧深处。
待洪灾平息,沅、祁众国几经衡量,因朔胧昔日盟邦耽耽在侧,中途参战的迹国同样蠢蠢欲动,最终放弃派遣大军横渡垠沧攻伐朔胧。
朔胧就此扎根垠沧深处,改年号为负恚,忍受冰雪的肆虐,举国共铸青天舟,以期载乘子民横渡垠沧,重沐骄阳。
这些,便是朔胧的过往。
白故的母亲一向娴静庄重,但每每讲述起这些过往之事,目光之中便会迸发光彩。
这些光彩,时常令白故感到沉重。
与之相比,白故的父亲便从未令他心生抵触。
白故的父亲很早便离家而去,归复领枢司原职,去往了垠沧彼端的众国,为朔胧的青天舟收集建材。
他时常会寄回书信,其中总有一封属于白故。
这一封封书信不仅是父子之间交流的桥梁,也是白故领略垠沧彼端的眼眸。
在书信中,白故的父亲会描绘种类繁杂的异兽,千姿百态的花卉,以及风情各异的景观,让白故知晓世间竟还有如此众多的食材,以及一众杂事俗景。
有段时间,为了激励白故修炼,信中长篇大论地讲述了许多少年天骄的事迹,以及诸如庇简战、烙榜、伏太司等趣事。
谈起垠沧彼端,若说相依爱戴的母亲不时令白故感到压力,那么从未谋面的父亲,则带给了他向往。
幼年时期,白故偶尔会将这些向往告诉玩伴。
每当谈及垠沧彼端,同龄人抑或长辈们,言辞之间总也绕不开铸造青天舟,期盼着横渡垠沧、征伐土地。
白故是在向往垠沧彼端的绚丽世界,而他们却只知诉说……执念。
他们向来如此。
白故便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成长,直至十岁那年,他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转折。
朔胧庇尊稀缺,但子民却在日益增多。
庇尊不仅仅可以驱散世间无处不在的祸雾,还拥有着莫名力量,能够在一定范围内抵抗邪祟、灾兽的袭害。
然而随着朔胧子民的增多,大多城池都扩张出了庇尊护佑范围,许多同胞时常遭受邪祟、灾兽的侵扰。
白故的母亲虽然一向贤淑,但每当邪祟、灾兽来犯,她都会将白故托付给其叔公,而后前去支援城卫,抵御邪祟、灾兽。
屡次犯险使她时常沾染秽毒,在白故十岁这年,他的母亲不幸沾染了一种顽强而霸道的秽毒,包括叔公在内的许多祛秽师,皆是束手无策。
在秽毒的折磨之下,白故的母亲日渐憔悴、削瘦,一双眸子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只有在看向白故时,才会显现几分往昔的柔和。
那时的白故年仅十岁,满腔焦急,但又不知如何解救母亲,心中零落不堪,常常会在无人的角落偷偷啜泣。
所幸这样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白故的外公请来一位祛秽师,经过长达数月的祛治,终于彻底拔除秽毒。
自那之后,白故心目中祛秽师的素袍,便比之垠沧的冰雪更要洁净。
也因此,白故踏上了祛秽师的道路。
白故的叔公便是祛秽师,他随着叔公识学医典,待到博晓药理,叔公又教导他培炼拔熙。
在此期间,白故的母亲因元熙受损,便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白故身上,常常对他谈起垠沧彼端,谈起即将完工的青天舟,令他颇感压力。
偶尔,白故会想着征得母亲同意,就此在朔胧当一名祛秽师。
这般的日子持续了许久,白故一日日地长大。
期间军中曾两次传来讣告,乃是白故的两位舅父为朔胧殉身。
直至朔胧负恚二百零四年七月十九,那一日,军中再次传来了噩耗。
白故的父亲,殉亡了。
初闻之时白故还只感到有些恍惚,待回过神来,整片天地都在旋转。
那天的夜晚,邻屋母亲的呜咽声隐隐约约,闯过呼啸的风雪,清晰地钻进白故耳中。
也是在那一晚,父亲用一封封书信中带来的向往,蒙上了沉重的阴霾。
至此,白故方才体会到垠沧真正的寒冷。
后来,白故的母亲愈发沉默少言,只是更为严厉地督促他修炼,提供资源助其培炼拔熙。
白故也彻底断绝了留在朔胧做祛秽师的念想。
或许是青天舟即将竣工的原因,三年间,家族将全部资源倾注在他身上,令他背负的担子越发沉重。
在那段时间里,白故偶尔还是会与好友、长辈们谈起垠沧彼端,他们依旧观念激进,言说着攻城掠地、重沐骄阳。
但与多年之前不同,白故已然理解他们。
他们并非在诉说执念,更多的是在陈述与生俱来的……使命。
这就是他的同胞,这就是朔胧子民,他们共同栖身垠沧深处,那里朦胧而寒冷。
……
詹府内,不知不觉已黄昏了。
白故神思不定地想了很多,愁闷之余多次加食,直至天色昏暗,方才有些不甘地结束用餐。
他似乎有些沉溺于口腹之欲了。
但朔胧环境恶劣,饭肴比不得垠沧彼端这般多味鲜美,许多初次离开朔胧的探士,大多都是这般。
但其他的朔胧探士不同于白故,他们会在隐秘的据点待足至少一年,用以习惯环境,认知各国官宦、各大世家势力分布,以及其他的各类事物。
而白故,却被并非朔胧之人的颜先生,给提前带了出来。
不知觉间夜已深了,白故心潮起伏,拥紧单薄的衣衫来到窗前,孑然望向漆黑夜色。
父亲……
忆起往事,白故不由得想起父亲。
他父亲的殉亡并不简单,他如今来到垠沧彼端,作为人子,一定要查明真相。
白故怅然之际,沉重的敲门声突兀响起,随后便听仆役的话语闯进屋内:
“白公子,颜先生唤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