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城内林立的哀幡鼓荡不休,密密层层地围困着詹府。
不知觉间,悼念詹家老太公的万千哀幡,已然成为了詹家的心患。
多日前,诸多势力迎候詹老太公归城,然而最终迎回的,却是携詹公遗躯而至的中年男子与少年。
当日此二人于大庭广之下放言:
“掌有凶徒失却之物以及佐证,足以查证凶徒身份,将协同詹家查证真凶。”
随着此番言论的推动,声势显赫的黎州詹氏,现今已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因为……真凶公布不得。
是的,公布不得。
詹老太公的身殒令四方震动,即便府试临近仍有唁奠者云趋鹜赴,诸多势力同仇敌忾。
但即便如此,詹家依旧不敢借势声讨真凶。
甚至愈演愈烈的势态之下,詹家始终在竭力地……遮掩真凶。
为保氏族延续,詹家笃定天下世家望族,皆会如此应对。
只是,当日二人的一番言论,却是令得詹家境况艰难。
而今执临城风云汇聚、龙蛇混杂,身怀赤诚者、别有用心者、隔岸观火者熙来攘往,皆在催促詹家印证当日二人带来的证据,一同公布真凶。
时至今日,詹家看似八方驰援,实则却已岌岌可危。
……
……
“白故……”
詹府偏厅,明亮的曦光透过槛窗,映照着詹清衿清冷的面容,以及詹明承挺拔的身姿。
身为詹家嫡系的姐弟二人,此刻正在会见当日携詹公遗躯而至的少年。
少年唤做白故,当日詹公的遗躯始终由其背负,面对着遗躯之上遍布的秽毒,少年神色如常,甚至即便只隔了两层薄衫,也仍旧背负的分外紧实。
太过从容自若了。
余光瞥过被丧衣遮覆的手腕,詹清衿愈发仔细地审视起这名少年。
她素有天骄之名,但相交往来的才彦之中,可是少有如此胆魄者。
只不过,这位白故虽然胆识过人,但品性却似乎有些……不尽人意。
自从将白故与那位中年男子邀至府内暂居,詹家无论是邀议追查真凶,抑或暗示商讨“适当”元凶,二人皆是态度暧昧、敷衍搪塞。
不仅如此,在此期间,那位中年男子还开口索要了三味极为名贵的药材。
主动投身入局却又刻意拖延时日,并且趁机索要贵重之物——如此行径,无疑是在趁机勒诈詹家。
甚至现今詹家族老们,大多认为此前的三味药材虽然弥足珍贵,但恐怕并不会令此二人满足。
他们或许会再次勒诈詹家。
……
……
詹府,偏厅之内。
白故与詹家姐弟相互见礼之后,便默默观察着姐弟二人。
詹明承朗眉星目,举止间透着股散漫;詹清衿肌肤白皙无瑕,似画眉眸勾勒着淡淡的凌厉、孤傲。
端量片刻,白故不由得感叹,这对姐弟相貌非凡,甚至几乎足以与他相提并论了。
只是,如此英奕的詹氏姐弟,此刻眉目间却布满了疏远、漠然。
白故自然知晓其中的原由,不由得暗叹一声。
一直以来,在诸事之上,他并不好违背那位先生。
唯一令白故感到些许惭愧的是,虽然他心中并不认同那位先生勒诈的做法,但却知晓那三味药材,实际却是为他而准备。
“听闻白公子近日有意出府,可是詹家招待不周,慢待了白公子?”
白故思绪发散之际,神色冷漠的詹明承已然率先开口。
白故回道:“詹公子说笑了,我出府……是为了参加府试。”
“府试一年一度,就此错过太过可惜。”
自从被邀进詹府暂居,白故多次拜访詹家族主,不止一次提及出府参加府试。
于他而言,这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只是詹家族主为确保规避泄露真凶的可能,从未应允。
“府试确实不容错过,但如今执临城内龙蛇混杂、天骄云聚,若想在执临城通过府试,恐怕多有难处。”
“毕竟,白公子的修为,似乎只有第一境铸骨境。”
“依在下之见,白公子还是尽快了却此地之事,以防耽误了赶往别处参试。”
詹明承轻笑一声,话语间带着讥讽与揶揄。
这些时日,对于白故与那位中年男子的勒诈,詹明承颇有些耿耿于怀。
“詹公子设想周到,倒是费心了。”
白故却并不在意詹明承的态度,只是转而注视风姿绰约的詹清衿。
今日能否获得出府参加府试的机会,其实在于詹清衿。
更确切地说,在詹清衿被孝服遮掩的左手腕之上,便有秽毒入体所残留的痕迹。
只听白故说道:“听闻詹姑娘早年曾不慎沾染秽毒。”
“在下自幼修习祛秽之道,若不嫌弃,不妨让在下察看一番。”
白故言简意明,但随着他的话语落下,堂内却陷入了沉寂。
这是白故首次自称为祛秽师,詹氏姐弟感到讶异之余,禁不住心生猜忌。
詹清衿所染秽毒并不寻常,以詹家之财势仍是久治未祛,白故即便身为祛秽师,却也不过年仅十六,何以胆敢妄言医治?
不由得,詹氏姐弟联想到族老们的推论,猜测白故与那位中年男子会再次勒诈詹家。
此刻的白故,恐怕便意图以祛秽为名,索取诊金,行勒诈詹家之实。
除此之外,似乎别无解释了。
即便族内长辈们早有推测,但事到临前,詹氏姐弟的感受仍旧尤为不好。
当真是贪婪无度。
“白公子愿意出手施治家姐所染秽毒,我詹家当真是……”
少顷,詹明承双眸寒意凛然,冷哼道:“当真是荣幸之至。”
“只是不知以白公子的医德手段,该收取多少诊金?”
一旁,与詹明承截然相反,詹清衿虽然也心中反感,但却神色如常。
似乎是觉得詹明承话语之中的敌意过重,她接过话锋,薄唇轻启,说道:
“说来惭愧,自从早年不慎沾染秽毒,家中为我遍访名医,但却至今未得祛治。”
“承蒙白公子愿意诊治,诊金之事,还请白公子无须客气。”
“待清衿将诊金一事报与家主,不出意外,詹家会竭力满足。”
话语间,詹清衿神色从容,举止自若。
白故将姐弟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感受到了其间存有误会。
但只是些许误会而已。
詹家族主身为詹清衿的父亲,若能为詹清衿进行祛秽拔毒,舐犊情深之下,或有机会争取出府参加府试。
当然,若白故察秽之后发觉无力祛治秽毒,他却是不会进行欺骗。
给予身染秽毒之人虚假的希望,他自觉还做不到。
白故拿定主意,随后便解释道:
“两位或许误会了,白故乃是诚心想为詹姑娘祛治秽毒。”
“只是察秽之后若侥幸觅出祛治之法,还要劳烦詹姑娘向令尊请求,准许在下出府参加府试。”
厅外忽然起风了,拂弄着花卉枝叶。
詹家姐弟心中大感莫名其妙,明明他们已经言明任其勒索,但白故却回应是真心祛秽拔毒?
而且是为了出府参加府试?
一时间,姐弟两人再次沉默,厅内的气氛也微妙起来。
白故见状继续说道:“祛秽传承纷杂繁多,典籍残乱,有些隐僻经方恰巧被人习得也属正常。”
“詹姑娘所染秽毒,不妨让在下一试。”
白故话语恳切,在这份坦诚之下,詹氏姐弟微微蹙起眉头。
难道,他竟是认真的?
某些按照偏方僻法所培炼的拔熙,确实会对特定的秽毒怀有奇效。
但是詹清衿所染秽毒却有些不符常理,若是拔熙数量与质量有所欠缺,也绝无拔除的可能。
忖度至此,詹明承便有些心不在焉,说道:
“白公子有所不知,家姐所染秽毒,单凭凑巧对症无法祛治,拔熙数目质量也需出众拔萃。”
“现今局势日益险恶,我劝白公子还是专注眼下,莫要多生事端。”
话语间,詹明承态度依旧轻慢,但却并未刻意讥讽。
一旁的詹清衿也与詹明承想法相近,认为白故可能并无勒诈之意,神情恢复漠然。
姐弟二人都未问询白故的拔熙数目。
拔熙可是需要海量资源培炼的。
在他们看来,白故拥有一缕拔熙想必已是勉强,即便稍多,却也不够祛秽的资格,若是继续追问,不免会令白故难堪。
虽不知白故的真实目的,但既然提出为詹清衿祛秽,总算是份心意,他们还不至于出言奚落。
一旁,白故看着姐弟二人的模样,倒是不知道他们想了这么多。
他只是觉得,现下詹氏姐弟似乎已摒弃误会,只是对他祛秽师实力有所轻视。
误会可以用真诚化解,但实力的证明,再多言语也不如亲眼所见来的真切。
一念至此,只见白故注视着詹清衿,说道:
“虽然詹姑娘所染秽毒棘手,但祛秽拔毒一道,实力上的少许欠缺,很多时候都能够以坚持斗争的信念弥补。”
“况且,白故也并非二位所想的那般不堪。”
白故话语落地,不待詹氏姐弟开口,便迎着姐弟二人的目光,起身向他们迈步行去。
白故很快来到近前,朝二人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掌。
只见他的掌间凝现出三缕七彩拔熙,似流光漓彩的曦脂,细若琴弦,半指长短,妖异而剔透。
三缕拔熙凭空流转,飘散出馥郁浓重的药香,令人不觉沉醉。
清凉的晨风掠过厅堂,拂动白故的衣角,此时此刻,拔熙光辉交映之下,少年发丝飘动,颇有些味道。
詹明承早已怔住了,直直注视着白故掌间旋舞跃动的三缕拔熙。
纵使是詹清衿,此刻凤眸之中亦是浮现骇然。
偌大的厅堂之内宛若定格,动静全无,只余三缕拔熙翩跹舞旋,明灭不定。
不知何时,詹清衿逐渐平复心神,但紧接着便陷入沉思。
祛秽师,可是尤为尊贵的。
白故与她年岁相仿,但却拥有三缕拔熙,可以说未来拥有无限的可能。
这样一位年少的祛秽师,为何甘冒性命之危进入现下险境?
之前那位中年男子索要的三味药材虽尤为贵重,但恐怕只是顺手而为,此二人或许所图甚大。
族内也曾试探过那位中年男子,据说深不可测、并非寻常,如此二人,到底来自何方势力?
詹清衿心神恍惑,只感到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
“在下的三缕拔熙,想必值得一试。”
詹清衿疑云满腹之际,白故却已然将拔熙收回息舍,拱手道:
“若察秽之后侥幸辨觅出祛治之法,还望詹姑娘帮助在下出府参加府试。”
出府参加府试?
若是心系府试,何苦掺和进詹府与真凶之间,甚至拖延至今也不愿配合詹家?
詹清衿凝目蹙眉,并不相信白故。
只是她虽不信任白故,却仍不免起意。
迄今为止,詹清衿身染秽毒已有三年,不仅期间饱受折磨,日后更是可能对参爻有所影响。
虽只是些许可能,但已然令得詹清衿迟迟未踏入参爻境。
躯体上的痛苦尚可忍受,但她素有天骄之名,志在求道,修行路上的隐患,却是尤难释怀。
敞净的偏厅内,詹清衿不由得远眺窗外,胸脯起伏不定。
不多时,只见詹清衿呼吸回归平缓,起身拱手,说道:
“白公子,此前多有误会,还请公子见谅。”
“至于白公子的美意,清衿却只能心领了。”
“如今局势动荡,家族进退维艰,清衿祛秽拔毒之私事,自是该当搁置。”
詹清衿的话语很是平静,平静地令白故诧异,连詹明承也皱起眉头。
白故未料到,詹清衿居然连察秽的机会都不给,决绝至此。
他心中讶然,但还是再次开口,说道:
“詹姑娘,在下确实没有其他意图,出府只为参加……”
然而白故的话语还未说完,便见詹清衿黛眉微蹙,打断道:
“白公子,当下家族存亡之际,清衿不愿给家族添增任何风险。”
“还请白公子……自重。”
清冷的话语落下,詹清衿很明确地将她的意思传达给了白故。
其中的坚决,令得白故也是一时无言。
厅堂内顿时沉寂了下来。
“府内事务繁多,清衿先行告辞。”
短暂的沉默过后,詹清衿再次开口,却是向白故告辞,而后直接离去。
她这般的干脆直接,自然是为了尽快地将今日之事,禀告身为族主的父亲,以便早作布置,尽快探清白故与中年男子的意图,以及二人背后的势力。
甚至,说不准还要请那位出手。
厅内仿佛突然空荡许多,白故默然地望着詹清衿远去的身影,心情沉重。
他知道,以祛秽拔毒换取出府参试,或许已再无可能。
场间,除却心生惆怅的白故,詹明承也在注视着詹清衿离去的方向,心中同样颇不平静。
片刻后,只见詹明承缓缓起身,面庞上已全不见了轻慢、冷厉,神色尴尬之中夹杂着几分腼腆,对白故拱手道:
“咳咳,白……白兄,嗯,方才与白兄坐得远了,未能看清,原来白兄,竟生的这般俊俏。”
“这般的……丰神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