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郎君看了眼青燕,又看了眼半夏,最后目光落在自己身边的母亲身上:他自幼长于庄子,很多事并非不知,就好比自家父母伙同诸多佃户一道隐瞒收成,中饱私囊,又好比此处水流离田地太远,不适宜做水车,自然发洪也轻易淹不到田地。
更不会毁坏收成。
但为人子女。
他摇摇头,却并不说话,仿佛自己只是个哑巴。
见他如此,原本想要趁机套话的裴霈也只得暂时歇下心思,转而将话题引到庄头媳妇身上,这会儿庄头媳妇才抓紧时间否认了裴霈方才的问题。
而裴霈也不再试着趁她们不注意引出破绽:这种事一击不中,就很难再有效果了。
一行人沿着河岸漫步,越过果林,又慢慢地走到一片荷塘边。
庄头媳妇每句话说出口之前都不得不仔细斟酌:实在是这位小主子字字句句都在下套,一个不留神都怕自己说出什么要命的东西。
她嘴里发苦,脑子里有一闪而过的后悔,但也仅仅只是那么一瞬间,等她领着这群京都来的女眷们走到拴着小船的岸边时,新的谋算又在脑海里成型:“这片荷塘是两三年前特地挖的,那档口听说是有个主子在江南待了几年,口味近江南,故而老夫人派人来特地修出来,只等那主子带人回京,就登时采了新鲜的莲蓬送去府中。”
两三年前……
裴霈把这段话放在嚼碎了,从中回味出余韵:那时正是她才来京都的时候,也是自己父母双亡之时,裴家现如今的主子大都不曾往江南去过,更不用提在江南居住。
唯有自己的父亲。
但那时父亲原是有意与裴家回京都的么?
否则这片莲塘又为谁而修?
或许那个时候,父亲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才会想着回头寻求裴家的帮助。
但始终迟了一步?
裴霈默然,倏尔想到裴老夫人花白如蓬草的发。
“去看看。”她的声音悠远平淡,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庄头媳妇一喜,连忙让自己儿子去拉船过来,说是小船,却也能容下不少人,仿的是江南一带的乌篷船,只是体量更大,能容纳的人也更多。
裴霈带着半夏与青燕坐上船,摇橹声里,船只开始在荷叶与莲花间穿梭,独有的清香气漫开,裴霈伸手抚了抚从身侧游过的花尖:“这莲塘想来是为我父亲修的,只是如今,只有我来替他看一看,祖母为他种起来的这片莲花了。”
坐在船尾的庄头媳妇对这番话充耳不闻,而是卖力摇橹:这莲塘下淤泥又厚又深,只要陷进去,没个青壮汉子搭手,绝对出不来。
在船上的男人只有自己儿子一个,到时候这位主子迟早要做自己的媳妇。
她又瞥了一眼裴霈身上的罗裙,暗自发誓等这女娃做了自己的媳妇,这样好料子的衣裳,便只有自己能穿。
至于这小贱蹄子,到时有个粗布麻裙也就成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庄户人家,还想有什么绫罗绸缎?
裴霈扫了眼这妇人,状似无聊般让青燕摘下一片荷叶,指尖摩挲着微有蜡感的叶片。
片刻后,这片荷叶被青燕丢进水里。
“前头还有个凉亭,也是原先老夫人说修好给那位主子用来赏景的,既然那位主子看不了,姑娘也上去看看?”
庄头媳妇将船停在一处白石岸边,这白石平滑如镜,上头阴刻着一篇文章,用朱砂上了颜色。
裴霈只略微扫了一眼,目光便不自觉地凝住,她抿了下嘴巴,很容易的辨析出了这篇文章的出处。
在她父亲的书房里,有一本文集,内里有他从年幼起所作的所有诗文。
……这石头上的,是他当年第一次写给他自己母亲的赋。
仅仅是看着这块白石,裴霈眼圈便不觉有些发酸:在府中的那位老人,该是如何殷切期待着自己年少桀骜,与家族决裂后再难见面的幼子归来?
想要复仇的念想在这一刻炽盛到极致。
裴霈勉强按下情绪涌动,带着青燕半夏等人分花拂柳,登临高处。
途径几处桥梁,上有母子狮相嬉。
几乎每一处都在告知裴霈:修建此地之人有何等的拳拳爱子之心。
待过得桥梁,转过月亮门,入得一处庭院。
扑面而来的是相似又陌生的感觉,沿途中一花一草,都让裴霈熟稔,但她却始终像隔着一层雾,辨析不清它们的来源。
直到抵达那处凉亭。
裴霈如同石化般立在原地,那层迷雾荡然无存。
死生两世,如梦十年。
曾在江南的岁月迎面而来。
此处凉亭此处景,此处风月旧相识。
她的目光眷恋而怀念的从那处凉亭上拂过,流连在凉亭檐下她“曾触摸过”的铁马上,又流转到不远处她曾“酣眠过”的葡萄藤架:裴老夫人在此地,修建了一个与她在江南的旧家,一般无二的小院。
登高而望远。
望远而揽全局。
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在梦里的景色此刻唾手可得。
纵使裴霈知道,这一方天地并非为她而修,但她仍旧难以克制的涌起思念与眷恋。
这是她再也回不去的心安处。
半夏与青燕都不知江南旧事,更不晓得此地庭院的意义,但她们看着自己侍奉的姑娘,只觉得此刻的裴霈仿佛下一刻就会化身清风。
归去她们所不知晓的归处。
庄头媳妇并不能理解此地对这位小主子有何影响,她只是将目光死死地凝在亭内护栏上:这处庭院因始终未曾有主子入主,她平日里也只是打发几个人来收拾收拾,但要说这些个东西的修整,几年未曾做过。
那些木头想不腐坏都难,风吹日晒的,哪能避免呢。
“姑娘若是要看景色,不妨再往前走上一走。”
她出声将裴霈从那种难以抽离的悲伤与怀念里拉出来。
裴霈视线拧转,扫了一眼这妇人,唇角微微翘起:“今日我能见得此地,还要多谢婶婶,这院子也多亏婶婶打理了。”
她决定暂时地放这个妇人一马,看在这院子尚未荒芜的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