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子愣在原地,他虽有些心气,但也知天高地厚,东家娇养着的姑娘与他这种土里刨食出身的泥腿子压根不是一路人,真要找个说法,就是庄户人家常说的鲜花插在牛粪上,便是连想都不能胡乱想的。
庄户媳妇见得自己儿子沉默,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抬起手又放下,骂道:“你素日里眼界高,总闹着要娶个花似的媳妇才甘愿,如今见着更好的,怎么就成了怂蛋!姑娘又有什么了不得的,都是爹妈生养,况且你当这位是什么正经主子?早死了爹妈的货色,能比那些丫鬟好到哪里去?”
她儿子却只是摇头不肯,扭开脸还要走:“这事我不成,我这就回镇上去,免得你老人家脑子不清楚害了我。”
眼见自己儿子走了要坏事,这妇人连忙伸手去抓,紧接着又抹起眼泪:“我这个做娘的不也是全为了你好,平日你就不着家,如今倒为个八字没一撇的破事又要走,这日子过得当真没有一点滋味!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这般又哭又折腾,闹得头发散乱涕泪皆流,于狼狈外,到底让她儿子生出不忍,只得转回身:“我就在家里头陪您老人家住上几天,但是那件事您想都甭想,到时候要是惹主子不高兴,咱们家攒下的那点家底,一眨眼就没了!”
庄头媳妇状似听劝地点了点头,脑子里想的却全然是另外一码事。
为着今日挨的这一巴掌,她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搏上一搏,说不准就得道升天了!
等裴霈戴好帷帽出来时,三人已在门口恭候。
这回裴霈带着原本不打算让王进宝媳妇看见的忍冬。
小姑娘见着瞪她的前主子,本能缩了缩肩膀。
“不碍事,如今你是姑娘身边伺候的丫鬟,身契也让王进宝送了来,便是闹到天王老子那里,你也没有怕她的道理,安生伺候姑娘,别丢了姑娘的脸面。”
半夏在她身后轻推了一把。
忍冬强按着恐惧,上前与青燕并排跟在裴霈身后。
王进宝媳妇见这小丫头胆子大上不少,忍不住狠狠剜了一眼忍冬,只是碍着方才这位主子的做派,没敢说什么,而是老老实实上前开口道:“这庄子虽然好土地,但是年年夏日发洪也遭不住,又不能耽搁府中收成,故而收的租子要高上两成,此事府中是知道的,姑娘若要对账,今儿回去,奴婢就把账本送到姑娘屋子里去。”
裴霈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又问道:“庄子的田地安置在何处?”
王进宝家媳妇指了指东北角:“大都在那块,统一安置,也方便收成的时候清点,免得有些佃户藏下收成不报。”
“还有这等事?”裴霈状似好奇的转过脸去问,“我竟不知,庄子上有这等奸猾人?府中收租向来收得低,已是宽和,怎还有人如此行事?”
王进宝媳妇听得出这位主子是在暗指收租多少恐有问题,心里却发笑:主子下到庄子上,若是混虫似的人,自然不去庄子上亲自查看,那用假租子收成应付,绰绰有余,但裴家这么多代主子,个个都不是糊涂蛋,当然不能在这等事情上作假。
她故作不知,赔笑道:“姑娘不晓得也正常,人心不足,自然有那些混账东西,腌臜得很,您也不必亲自去看了,免得脏了眼睛。”
她故意露出这样大一个马脚,只等这位小主子来抓。
且这位小主子来庄子上是头一回,明眼人都知道是来立威的。
到时候这姑娘跟着自己去看那些佃户,问东问西却得不出什么要紧的东西,自然落了下乘,庄子上的佃户们也不会真心服气,到那时满庄子的人都要为难这位主子。
迟早能把人拖下马来!
王进宝媳妇想得有些飘飘欲仙。
“既然婶子这么说了,那我也就不去看了,今日先不急着办这些事,咱们先去看看那条河,若是合适,到时我回了京都,请人来治理一二。”裴霈在帷帽里的视线收回,又转过头去,“虽说我在江南长了十数年,但真未晓得,北方这处的水患也这样厉害。”
这话半真半假,但庄头媳妇跟王进宝媳妇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北方雨水少,素少洪涝,自然对这方面做得也不足,有水患是应当的,但尚且不至于一条江河多吃了些雨水便年年闹大水灾。
这话只差明晃晃告诉她们怀疑了。
但王进宝媳妇媚上欺下多年,素来舍得出脸皮,这会儿被敲打的不轻,还能自个儿把话头递上去顺着往下说:“姑娘不晓得也是应该的,南方时常脑水,自然管得好些,像咱们这,小门小户,离都城也不算近,便是闹大了,自然也不管的。”
她这是在影射裴霈管得宽,她们下人弄些钱,又没真害了主子,倒大张旗鼓将她拿去柴房吃苦,些许印子钱罢了,就算当真有了死人,那也是活该。
“哪能不管,若是小事也就罢了,年年如此,积起来不知多少收成,总是要处置的。”裴霈含笑,略微加快了点步子,“我往日里读书,有句话叫防患于未然,今日说与婶子听,婶子听不懂也不碍事,总会懂的。”
这话就把王进宝媳妇原本想要借口听不明白装聋作哑的话堵了,一时讷讷,说不出什么言语,心底却愈发恨了。
一行几人行到河边,半夏与青燕自发将王进宝媳妇等人隔开。
裴霈立在岸上,低头看着脚下滚滚黄汤:“这河能不能引过去做个水车?佃户们劳作也轻快些,我年纪轻不懂这事,不晓得婶子家的郎君晓不晓得?”
她侧过脸,目光透过帷帽,落在那年轻男子身上:“我家几位兄长虽然饱读诗书,但到底未曾亲眼见过,我此番来此,还应了他们的请,亲耳听听,亲眼见见,回去也好说给他们听。”
庄头媳妇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当即就要开口阻拦,却被青燕一个眼神定住,立在原地,不敢再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