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如此丧心病狂,把一辈子的坏事都做尽了。”
浙江运河,两艘客船一前一后。
秦然和屈向明乘船在后,钱妙真则带着两眼无神的王万里以及大狗阿黄走在前面。
按照王万里交代的,他和同伙约定今天在德清县城外的河岸边见面,交接那些被他们骗来的可怜乞丐。
这次他只是做中间人,在和同伙碰面之后,他就会带着乞丐们沿河而下,经钱塘入浦阳江,去到绍兴,到了地方会有别人接手。
屈向明望着前面十丈远的客船,仍然心有余悸,那晚王万里供出的罪行实在罄竹难书。
杀人拐骗,驱鬼为害,伤残百姓,甚至还迫害人化成熊狗,让其表演才艺挣钱。
秦然站在船首,还是一身圆领青色长袍,及腰的辫子搭在后面,但那双摄人心魄的碧绿眼瞳被钱妙真施法隐藏了起来。
于是本就貌比潘安的他又带着生人勿近的一点阴郁,真就是一冷郁美公子。
半月前,在余杭县衙里秦然听见那些勾当也是咋舌,王万里所犯下的案子绝对称得上是惊世骇俗,并且在他看来还意味着更多。
如果传授王万里法术的刘炼师和净明寺锁魂案中的刘炼师是同一人,那说明这个人现在至少一百二十多岁,肯定是个修道之人,却传给世人妖术邪法,意欲何为?
莲花会和林琅供出的白莲教都有个“莲”字,两者之间是否存在联系?
以及德清县里突然多了起来的乞丐,是否就是莲花会的手笔?
这些事已经不止关乎一个人的安危名声了,而是涉及多县全省乃至多个省份。
因此他也将自己的这些疑问说与知县刘僖他们听,希望能引起足够的重视。
“还好,还好有钱真人和秦兄弟你们在,否则我们至今也还会被他人畜无害的表样骗到。”
秦然心中微动,对钱妙真的来历有些好奇。
在他的印象中,修道之人讲究清心寡欲,避世修行,倒是没有听闻过如此积极助人的道士。
于是他一改从前的少言,主动问道:“请问屈老哥,这位钱真人是何来历?”
闻言屈向明微微一笑,向秦然打趣道:“呵呵,秦兄弟你总算是问了,我还以为你会忍住呢,毕竟老哥瞧你这性子,不像是多话的人。”
“说来惭愧,你请我过来解决府上的怪声,但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帮上什么忙,全都是真人出的力。”
秦然跟着他走进船舱,来到窗牖边坐下,看着外面千帆游过。
屈向明会心一笑,提壶为两人倒好热茶,笑道:“真人古道热肠,虽贵为得道仙人,却好游四方,急人所难,想当初我也是因为真人的帮助,才有如今的成就。”
秦然双手接过茶水,没有出声,安静听着对方的讲述。
“那是十年前吧,我还只是苏州枫桥镇的一个乞丐,双脚生来萎靡,行动不便,就住在镇子尽头的一座古庙里,每天早出晚归的乞讨。某日早晨起来,去庙外方便,发现厕所旁放着一只布袋,打开去看,里面竟然装着几百两白银,分别用十个布包裹着。这枫桥镇历来是客商粮船聚集的地方,我便猜测这钱袋子是某位商客丢失的。自己是命薄之人,享受不起这么一大笔钱财,况且又不知失主要这钱是何用,万一有关性命,十万火急,也未可知的。”
“于是我索性就坐在庙门口等,一直等到中午,果然见到有人跑过来,围着庙墙走,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又没找到,捶胸顿足的,非常着急。我就问他是不是丢了东西,那人回答说是。我又问他丢的是不是银子,他脸上露出惊喜,忙又说是,还追问我捡到与否。”
“我则冷静回答自己的确捡到了一个钱袋子,但必须要他说出数目几何,什么成分,如何包裹的。那人立即一一准确地答出,于是我将钱袋子归坏给他。银子失而复得,失主非常高兴,愿意分一半给我。我却笑了,戏称他有些‘痴傻’,自己捡到全部的钱都没有私藏,又怎么会要你一半的钱。我让他赶紧离开,自己因为等他来,耽误了半天乞讨,今天还不知道能不能饱肚子呢。那人没奈何,就朝我扔了一锭银子,快速跑走了。”
提起自己做乞丐的往事,屈向明表现得很平静,当说起那人扔银子时,嘴角还流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抿了一口白气腾腾的煮茶,他继续回忆道:“我拿着那锭银子,那是当时我见过最多的钱了,心中有些五味杂陈。便是将银子收好,继续上街去乞讨。”
“待我刚走到街口,忽然看见一个少女,比我小四五岁的样子,容貌绝美,却依偎在父亲怀里哭泣,被许多人围观。我出于好奇,上前去问,有人告诉我说:‘是曹家有人来讨债,这对父女还不上,就想把这少女夺走抵债,因而哭得伤心。’我又问欠了多少钱,又有人说是十两银子。我知道,那曹家素来就以放人高利贷来赚钱,搞不好这少女因为容貌从一开始就被他们家盯上,设计落到这般田地。当时我也不知怎地,怒从心头起,愤懑地说:‘高利息的盘剥放债,竟然凶残到这般。如若欠了官家的赋税,也不会如此。况且十两也只是小事,曹家为富不仁,将人逼迫至此。’”
“当时没想到,那曹家讨债的管事就在旁边,听了我的话立马出来指着我骂,说像我这样死后只配去填埋脏水沟的人,有什么资格谈仁义。说得义愤填膺,有本事就替这对父女还了钱。听见他这般辱骂,我当即就将之前失主赠送的那锭银子拿出来,并交给他。”
说到此处,屈向明摇摇头,向秦然解释说:“其实那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那一锭有多少,够不够十两。只是当时根本没想那么多,就想把人救下。曹家管事接过银子,上了秤砣,结果竟然不多不少,整好十两。当时围观的人众多,一看纷纷起哄要他把那对父女欠下的债条归还,管事没有办法,只得拿出来。”
“当时街边一家酒店的掌柜见我一个乞丐也肯倾囊相助,就请我和那对父女进店吃饭。饭桌上,我了解到父女姓卓,本是附近村庄的一家农户,因为收成不好,就向曹家借了钱,立了字据。父女都是农民,根本不识字,哪里想到曹家人在欠条上动手脚,明明是借一年三两的钱,被说成是借一个月五两,还是高利贷。一个月后他们当然还不上,于是自家的五亩地先被收走抵押,到了今天期满两月,连本带息要还十两。”
“我是听得大为恼火,又不解他们为何不去报官。结果你猜卓父怎么说的?”
即便已经过去了十年,但秦然还是能听出屈向明语气中的愤怒,他重重地放下茶杯,连烫热的茶水溅到了手上也没察觉。
“卓父竟然说去过吴县报官,但看门的衙役要收通报钱一两,才准他们击鼓,进去向知县通报。他们父女根本就没有钱,也就无法报官。我气愤不已,感叹这世道是怎么了,富人为富不仁,穷人申诉无门,简直没有天理。”
“吃完了饭,我们三人正要分开,却突然来了十多个捕快差役,把我当窃贼抓去了县衙。到了公堂,我又见到了那曹家管事的,于是明白过来是这生儿子没屁眼的坏种睁眼说瞎话,于是我大喊冤枉,向知县陈述那十两银子的由来,并且将曹家欺骗卓家父女,签下高息欠贷的事说了出来。”
“吴县县令陈公是明事理的人,他听了我的陈词,马上差人去调查,带卓家父女上堂对质。刚好丢失银子的客商听见了这个消息,立刻跟随衙役来了县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至此真相大白,于是陈公责罚了那曹家管事和收受贿赂而去错抓我的那些个衙役,并谬赞我是个有气节的乞丐,还传令枫桥镇各米行的老板,他们每天收的米样都要拿出一些赏给我。”
这时候屈向明的神色从新归于平静,杯中茶水刚好见底,于是秦然为其续杯。
他道了声些,继续说:“从那以后,我每天都有了一石米,便拿出一些分给别的乞丐,一部分卖出去,得钱来请人医治我的双腿。只是大夫们都说我这腿是天生坏死,没有医治的可能了。关键的来了,这时候恰巧一位道士路过,便是钱真人,她听闻了我的事迹,说是欣赏我虽贫贱至乞丐,却品德贵为王谢,就指导我用乾荷瓣、茅术各药煎洗,不出几日,腿病果然好了,能够站立行走。”
说起来,年近三十的屈向明突然流下眼泪,饱含感谢地说:“钱真人是我的贵人,秦兄弟,你知道吗,我原本是没有名字的,只有一个屈姓,当年做乞丐时别人都喊我屈乞丐。真人治好我的腿后,赐我‘向明’二字,要我心向光明,不负此生。临别前,又传我三张救命符和一道变鼠的法术。打那之后,似乎上天开始眷顾我,救下的卓家女儿愿意嫁我为妻,用米攒下来的钱做丝绸生意,一路顺风顺水,成了富商,定居在余杭。”
“后来,我和钱真人又有过几面之缘,才知道她原来就在余杭的天柱山上修行,是福地之主。只是她回来就在洞天福地清修,出来就去天下周游,于是反而本地人知道她的不多。”
听完秦然才恍然大悟,难免感慨。
既是感叹屈向明曲折的身世经历,也感叹钱妙真的来历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大。
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何屈老哥执意跟过来,扬言要亲眼见证王万里的同伙落网。
大概是早年间他做乞丐的经历,让他无法容忍王万里伤残老幼,然后当乞丐为他们赚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