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傍晚时候才抵达时锦阁外。芸香被先生拘了一天学这学那，这时候才有空出来耍一耍，她蹦蹦跳跳踢着鸡毛毽子，伏历坐在旁边门槛上，应芸香的要求给她数数。看到一辆马车驶过来，芸香一高兴，扔了鸡毛毽子跑过去：“一定是姐姐跟娘回来了！”
伏历也站起身，向这边走过来。马车停稳当了，素光，许氏，青杏三个依次下车，芸香先是滚到许氏怀里撒了会儿娇，许氏亲亲热热问她这几天在家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听先生的话，芸香一一回了，一时又有先生出来，跟许氏说话。素光简单介绍了下青杏的身份，就忙着要去绣坊看看，又不好把青杏丢开，就叫伏历：“你带表妹去转一转，熟悉熟悉周围环境，晚上再给她安排个住的房间。”说完提起裙摆就往绣坊那边的大院子去了。
伏历走在前头，领着青杏在小院子里转，一路无话。
青杏是个话多的，她就受不了两个人一路走着偏偏旁边的人嘴巴闭得跟个蚌壳似的，眼珠滴溜溜一转，青杏开始找话头：“表姐家这院子可真漂亮，跟乡下最气派的地主老财相比也不差什么了。”
伏历淡淡嗯了声，没有接话的意思。
青杏惊讶：“天啊，表姐家竟然还有丫鬟婆子。”
伏历还是只嗯。
青杏小跑两步，跟伏历并排着，脸颊微红：“你长得真好看，我就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男子。我听表姐叫你伏历，你是不是就是据说那个要做表姐赘婿的人？”
伏历脚步一滞，又若无其事抬起另一只脚：“是有这回事。”
“那可真是太好了，你跟表姐很般配呀。”青杏拍手，嘻嘻笑起来，“只是表姐家大业大的，就算找赘婿恐怕也要找个实力强的，不说家财万贯，怎么着也不能一穷二白吧，你能带多少嫁妆嫁给表姐啊？”
伏历：“……”
“在我们乡下，一个男子如果打定主意要做别人家的上门女婿，当然也可以光身入赘，只是那样的话会被妻家一家人看不起的，多多少少还是得带点东西……”
“我们隔壁村儿有个杀猪匠就是上门女婿，他是光身来的，据说一开始什么都不会做，连个谋生的本事都没有，后来跟着老丈人学了杀猪的手艺，这才有了饭碗，只是他接的是他老丈人的杀猪刀，一直被他媳妇儿压着翻不了身，家里大事小事都由媳妇儿做主……你会不会一直听表姐的话？”
伏历听着她叨叨叨，一直没出声，突然就停下脚步：“到了。”
“什么到了？”青杏还沉浸在杀猪匠的故事里拔不出来。
“你住的地方。这里有两间空屋子，你选一间？”
“屋子又不会跑，晚点再选也来得及。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青杏一嘟嘴，“若是你入赘了表姐，你会不会一直听表姐的话？”
伏历眉头微皱：“你的问题太多了。”
青杏吐吐舌头，察觉到眼前这人有些不快，这才闭了嘴，不知为何，她还有点怕他。后面游廊那里就传来一声问：“什么太多了？你们在聊什么呢？选个房间怎么选了这么久？都快吃饭了左等右等都不来人。”
素光站在游廊尽头，操着手望着他俩。
素光去绣坊转了一圈，看到各项事宜有条不紊进行着，心里很高兴。绣娘们白天按部就班在绣房里忙，现在已回各自家里去了，只有一个张荷娘还抱着儿子四处转悠，检查各织机上的进度。
素光问她怎么还不回去，张荷娘笑了笑说：“反正回家也是闲着，倒不如在绣坊里多看看，她们家里都有一大家子人的衣食要操心，不像我就一个儿子抱在手里就跟着走了。一些细节我就帮她们留意一下，该收拾齐整的布头要收拾好，万一引起火灾可就不好了。”
素光夸赞她真细心，又问她吃过晚饭没有，和她一起吃去，许氏派婆子叫了酒楼的饭菜送到家里来吃。张荷娘也不客气，当下笑盈盈带着儿子就去了。素光心里还在想，以后生意做大了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趁早培养几个得力帮手到不错。
两个人转到小院子里，婆子已经把饭菜取回来摆好了，只不见伏历和青杏二人，素光便找了过来。
青杏看一眼素光，赶紧推开两扇门各看了一下，两间房大小和布局差不多，青杏便随便选了一间。素光点点头，叫她先去堂屋吃饭，吃完饭后找许氏领点床单被褥什么的把屋子布置起来。就在素光提脚就要跟着青杏一起走的时候，眼角余光发现伏历站在那里没动。素光挥手让青杏先走，她就问伏历：“你好像有心事啊？”
伏历望着她点点头：“确实有。如果有一个人曾经千疮百孔过，那他还配爱上一个人吗？”
素光心里一咯噔，敏锐意识到那个千疮百孔过的人可能就是伏历。
他那严丝合缝的世界里，总算对外人露出一丝缝隙。
素光想了想说：“没什么配不配的，想就去做啊。我曾经也千疮百孔过，但我仍会努力去爱我爱的人。如果因为我曾经活得卑微痛苦而抹杀我喜爱一个人的权利，那人生未免也过于绝望黑暗了些，我们每个人来到世上都应该好好过日子的啊。”
伏历猛然抬起头望向她，深邃的目光犹如漆黑的长夜，里面有星星点点光芒浮动。
“走了走了，吃饭去了，又是一天车马劳顿，我早就饿了。”
两人一前一后往堂屋走。
伏历：“还有件事想问你。”
素光嗯嗯两声。
“你回大岭镇，回你叔父家，为什么没和我讲？”
“啊这……”素光摸摸鼻尖，不知怎的，她竟然生出一种心虚之感。大概是因为，当时她和许氏急匆匆走了没来得及知会伏历，把伏历当做外人了一般。素光尽力挽救：“嗨就是小事儿一桩，我和娘想的是住一晚就回来，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儿。”
“你是只住一晚，来回路上就得三五天，加起来用了多少时间，你自己算算？你知道我有多担心？”
“我叔父那一家人是不咋滴，可我是谁啊，我还能吃他们的亏？”素光竭力描补。
伏历叹口气：“下次不许这样了。你想做什么，好歹得让我知晓。”
素光脚步一顿，猛然回身，伏历就跟在她身后，两人顿时来了个面对面，只差一寸的距离就要撞上，伏历比素光高一个头，素光仰着脸，温热的呼吸吐在伏历脖颈处。她暧昧一笑，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他：“你对我……怎的忽然这样上心了？”
伏历也微垂着头回望着她，没有闪躲，甚至靠近了一点。
他轻声说：“我不是你的赘婿么。”
素光眨眨眼睛：“你不是在开玩笑？”
伏历：“我是认真的。”
他又道：“你我如今差距悬殊，或许你会以为我是图你钱财才……但我确乎是经过百般思虑后才说出这样的话。我身无长物，如果你需要，我会为你披荆斩棘，为你趟平山海，为你所向披靡。”
他的眼神那样平静，眼底裹藏着绚丽的炽热，几乎要将人吞没。
素光盯着这一双复杂又饱含真诚的眼睛，第一个念头却是，难怪前世看过的那些画本子里的富家小姐跟穷书生在破庙里避个雨就能对人以身相许，情话听起来确实动人得很。
伏历等了许久没有等来回复：“你不愿意么？”
素光伸出手，拦腰抱住他，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声说：“我愿意。”
然后她侧过脸来，轻轻吻上伏历的唇，如蜻蜓点水般稍纵即逝：“再也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
伏历愣愣看着她，有些呆滞，下一瞬，就扶住素光的头，想要继续索吻。
素光却顽皮推开他，跳开几步：“都要吃晚饭了，在这儿胡闹什么呢。”
伏历无赖一摊手，跟上去。
饭桌上，许氏青杏荷娘几个已经先吃起来，看到素光伏历两人前后脚进屋，素光脸上还红红的，许氏和张荷娘对视一眼，互相在对方眼底看到诧异和怀疑。许氏心里扑通扑通直跳，祈祷老天千万要是她想的那样才好。
张荷娘心里没许氏那般纠结，一张口就是开两人的玩笑：“羞什么呢？准备什么时候办喜事啊？”
素光鼓着腮帮子瞪她一眼，眼神威胁。
荷娘满不在意瞅瞅许氏。
素光无奈败退。
许氏一看素光和伏历两个，谁都没有反对，便知道张荷娘的话八九不离十了，看伏历的眼神越发慈爱，接连往他碗里夹了三只鸡腿：“好孩子幸苦你了，多吃些，我们家这猴儿往后就靠你管束了。”
素光脸上一红，假意咳嗽两声。她越是不好意思，许氏和张荷娘却一左一右，故意逮着她找话头。张荷娘捂嘴笑：“其实这两个人啊就是郎情妾意，偏偏都要死撑着不承认，还当周围人看不出来呢。”
许氏接话：“可不是……”话匣子一打开，就说起当初在镇上的时候，伏历围着素光转，说一不二，让往东不往西，又是抓贼又是跑腿的，可听话了。
素光实在忍不住了，就问张荷娘：“我娘一直有意撮合我和伏历也就罢了，你怎么也看得出来？”
张荷娘笑得更欢了，冲她挤挤眼：“妹妹，姐姐都是过来人了，你指望我看不出什么来？”
素光：“……”
一家人笑了一晚上，太过开心以至于晚饭都没吃几口，全程都在笑，素光动不动就脸红。倒是伏历，脸上情绪没太多明显变化，稳如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