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树枝将阳光筛成光怪陆离的碎影,摇晃在秦崇文身上、脸上。
有人从后面为他披上一件衣服。
盖在脸上的集子被拿开,强烈的阳光透过眼皮,刺激秦崇文的眼球。
他皱眉,睁开眼,看到岳惟堆笑的脸。
“不接皇位,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秦崇文将手枕在脑后:“反正,不想当皇帝。”
“被杜元良的话刺激到了?”
秦崇文撇了撇嘴,事实如此,但就是嘴硬不想承认。
岳惟:“外面的惨状,你不是也看见了,难道,你就不想改变?”
“应该选一个更有能力的人去,杜元良说得对,除去这个姓氏,我什么都不是。”
“当然不是,秦这个字,是天下皇权的象征,无论能人志士有多少,象征着皇权的,只能是秦。”
“为什么?”秦崇文不解地看向他:“可以是别的啊。”
“秦氏一没有绝后,二没有被攻占,三没有被推翻,怎么易权?而且,易了权,你又怎么保证,对方就一定会尽职尽责?毕竟这个江山,是你的祖辈亲手打下来的,你放心交给别人?”
“行了,振作起来。”岳惟拉拽秦崇文的手臂:“快去拯救你叔父吧,自从那日以后,他已经被众臣堵在皇椅上三天了。”
“什么情况?”
“言官进谏呐,有弹劾杜党的,有替逝去的忠臣申冤的,有请求整肃朝纲的......总之,五花八门,自从杜党被排挤后,那些言官,尤其是从狱中放出来的前廷诸司,就像是打了鸡血了一样,你想想,话能少吗?”
“而且我可要提醒你,北兀联军可还在家门口堵着呢。”
岳惟郑重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不知是哪句话激发了秦崇文的斗志,他从椅子上跳起来,马不停蹄朝崇政殿跑去,从人群中拖出秦咏,跟他一起处理折子。
两天后,秦咏退位,正式将皇位归还给秦崇文。
改年号为塑新,尊号尚未议定。
秦崇文还没结束登基大典,便心急发布了即位以来的第一道圣旨:擢岳惟为锐铁营统帅,官居正二品,全力抵抗北兀联军。
岳惟谢恩领旨后便直奔军营,连家都没回。
他集合京都卫上中下三军,又整合锐铁营、骁骑营上中下六路,共五万余人,号称七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向烟来峰进发了。
大纛招招、车轮毂毂,所过之处,黄土漫天,如黑云压境。
烟来峰山道狭窄,不利于北兀联军的重甲兵作战。
他们像被卡在山道里的大石头,猝不及防,猛然受击,仓促间来不及部署,只能被动挨打,却进不得,退又退得极慢,很快,死伤无数。
短短五日,岳惟的轻骑兵便利用地理优势,及自身的灵活度,将北兀联军那些笨拙的大块头们,赶出了幽深山道百十里地远。
然而出了山道,岳惟军的劣势便随即倾来。
旷野作战,他们显然不是北兀联军的对手。
夺回山外失地,是件十分棘手的事。
足月后,眼看岳惟方死伤人数呈指数上升,他焦头烂额、寝食难安。
“将军。”子沛走进帐内,道:“夫人来了。”
岳惟一愣:“她怎么来了?”
他忙起身,快步出帐相迎,刚走到帐帘前,就被猛地掀开的帘打了脸,一个急匆匆的人影与他撞个满怀。
还没来得及看清,腰就被搂住,一个柔软的身躯跌进怀里。
岳惟低头,定睛瞧是柏徽茹,便不假思索,反将其拥地更紧。
自那日领旨以来,岳惟便没再与她见过面,就连出征的消息都是她从子沛和子信处得知的,很快,子沛和子信也应召入营了。
柏徽茹独自作息、出诊,打理好一切,送走最后一批流民,才急忙策马赶往岳惟军的驻营处。
这些日子以来,双方思念也有,担忧也存。
从一封封往来的书信里,小心翼翼地解读着问安文字以外的消息。
各自拥了一阵后,柏徽茹仰起脸来,说:“让我帮你。”
岳惟松开她,退回桌前,生硬地说:“不行,我明日便差人送你回去。”
柏徽茹二话不说,走到岳惟正前方,端端正正跪了下来,说:“请求将军,允许我上战场!”
岳惟一惊,忙去扶她:“你疯了!战场上那么危险,瞬息万变,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请将军,许我上战场!”
柏徽茹不说别的,一个劲只是重复这句话,只是再抬起头来时的目光,变得恳切,闪动着泪光。
岳惟知道柏徽茹有多么痛恨战争和北兀联军。
前一世,他们二人就是死在北兀联军的马蹄之下的。
京城那些凄苦的百姓,也都是拜他们所赐。
她心痛他们的遭遇,更想替前世的自己报仇,她从来都是一个身怀大义、心怀天下的奇女子。
岳惟缓缓站了起来,垂眸思索了一阵,道:“你随我来。”
带她出帐,来到操练场上。
士兵们都还没来得及为军营中来了个美貌女子而起哄欢呼,岳惟就沉着脸走到兵器架前,挑了一根轻巧的长刀递给柏徽茹。
而后,他又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只要砍断我手中树枝,我便同意你上战场。”
士兵们一听将军要考验小美人儿,纷纷聚拢过来。
柏徽茹从未碰过兵器,竟双手抓握刀柄。
目光凶狠,但像一只还未停奶,就被迫上阵的小奶狼。
她挥舞着长刀,左砍一下右劈一下,没碰到树枝,反而把自己扔了出去。
她摔坐在地上喘了几口气,在众人的嘲笑起哄声中爬起来再战。
她不停地砍、劈、摔倒,如此往复,直摔到裙裾都印出血迹。
众人终于不再起哄,纷纷说算了吧,别打了。
岳惟无动于衷,仍随意招架,状似闲游。
终于,柏徽茹一声惨叫,卧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她倒下去时,长刀横在地上,刀刃向上竖起。
众人惊呼,岳惟忙跑过去查看,不想她一个翻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他手中树枝折断。
她从地上站起来,举着断的那一截树枝,说:“断了。我可以上战场了吧。”
众人愣了一瞬,继而欢呼雀跃。
谁说诈赢不算赢。
岳惟无语:“我说的是砍断,你这不算。”
“只要断了就行,你管我砍断还是折断,上了战场,能把人咬死也是我的本事。”
岳惟静默凝视她一阵,最终什么也没说,走了。
柏徽茹连忙扔掉断枝追了上去。
是夜,岳惟独自坐在离军营很远的地方,远望遥遥无际的荒漠。
身后沙沙的脚步声轻响,此人显然是想无声靠近他,但伪装实在太差。
岳惟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果然,柏徽茹‘哇’的一声惊叫出现在岳惟面前。
她想吓他。
岳惟平静地抬头看她,然后抚抚胸口:“好吓人,吓死我了。”
柏徽茹:“......你这也太假了。”
她撅着嘴巴坐在岳惟身边,双手托腮,看看远方,又看看他,说:“还在生气呢?”
“没有。”
“那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晚饭也不去吃,像个被人抛弃的小动物。”
岳惟没有理会她的打趣,满含惆怅地说道:“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凯旋而归。”
“让我帮你呀~”
岳惟转头看着她亮闪闪的双眸,笑了。
“喂,你别瞧不起人呀,我虽然不会舞刀舞枪,但会医术啊。你忘啦?”
岳惟来了兴趣,凝视着她,认真听她说。
“我刚才去你们停放尸体的帐中看了,那些士兵,很多都不是致命伤,就是因为没有及时医治,所以才殒命的,我上战场,不是为了去前线打仗,而是留在后方,及时为他们包扎止血,再带一批人把伤重的先行移回营地救治。你是将军,你应该明白人有多重要,不要做无谓的牺牲,现如今战局不容乐观,如果我能尽力,救一个是一个的话,应该会好一些。”
岳惟垂眸细细思索,她说的话的确有理。
他们不缺人、不缺兵器、不缺甲胄,唯一缺的是能救急的医师。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你率人在后方救人。”
柏徽茹笑起来,重重一点头:“我要亲自挑人,我已经有人选了。”
“你才来一天。”
“一天也不妨碍我观察啊,你们这里,可是人才济济呢。”
岳惟一笑,转过头去,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倏地把头转回来。
“你说你盯着一群大男人观察了一整天?”
柏徽茹不以为意,兀自开朗:“是啊,有好几个还被我盯害羞了呢,耳朵都红了。”
“你、”岳惟气不打一处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理她。
柏徽茹故意追着他看,岳惟把脸扭得越往后,柏徽茹越锲而不舍地追着看。
最终,岳惟转了一圈,柏徽茹也跟着转了一圈。
终于,岳惟一扭脸,让笑容融入无边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