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秦崇文掀车帘时,周围禁军忽动,铁甲碰撞的声音呼啦啦响成一片。
再一抬头,秦崇文等人已被围住,十余禁军横枪,将他们包围在里面。
穿着盔甲的岳惟横眉冷对,虽然只有他一人对抗,但一点儿也不退缩。
杜元良注意到了他,眯了眯眼睛,说:“你是何人?”
岳惟声如洪钟:“前锐铁营中军将,现京都卫中军卫岳惟。”
杜元良沉吟片刻。
原来是几年前拒自己于千里之外的中军将,如此果敢,果然没有看错人。
他出言讥讽:“原来是个七品官。”
紧着他呵斥众禁军:“你们这群饭桶,连个区区七品官都搞不定,要你们何用。”
杜元良深沉得紧,即使是怒斥,语气也无波无澜,跟平时在家商量去菜市买什么菜似的,平淡得很。
只是话刺耳了些。
岳惟还没来得及回嘴,车内发出一个声音:“那,在杜卿眼中,朕算几品官呢?”
说着,马车帘自内掀开,走出个和秦崇文一样,虽着布衣,但气质显赫的人。
这人身量颀长,瘦而不柴,气质如空谷幽兰。
是皇上,皇上还活着?!
众臣一片哗然。
秦咏下车,身后拽着一条麻绳,麻绳不断被自马车中扯出,不一会儿牵出个黑衣人,众官再次哗然。
秦咏在众人的注视下,将此人扔到杜元良脚下。
杜元良低头一打量,双目登时圆睁,他抬眼看向马车,似乎在寻找什么。
“杜卿不必再找,其余人等已尽数绞杀,留此人在,便是因为,此人给朕讲了一个非常离奇的故事,朕觉得此故事甚是精彩,于是带他来,和大家一起分享。”
秦咏拿掉黑衣人口中的麻核,他破口便喊:“杜大人救小人一命,求杜大人救小人一命!”
杜元良脸上肌肉一紧:“我与你从未见过,为何喊我救命?”
黑衣人不敢置信:“杜大人!杜大人,您不能过河拆桥啊!当初,是您答应了弟兄们,说只要杀了秦咏,你便保我们荣华富贵,保我们离开京城的啊!现如今我的弟兄们都已经死了,就剩我一个人了!若我再死了,我们的娘也就活不下去了,你要救我啊!”
“血口喷人!”杜元良罕见地提高了音量,许是用力过猛,动了气,又忍不住咳起来,拿帕掩口,断断续续地说:“本相对皇室忠心耿耿,别无二心,究竟是谁指派你来诬陷本相的!”
黑衣人泪光闪闪:“兄弟们为了保你,宁被折磨至死,也不肯出卖你,我眼睁睁看着我的亲生兄弟们一个个在我面前死去,我依然守口如瓶,就是因为我相信,你会保护我,好,现如今狡兔死走狗烹,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杜元良愣怔住了,原来他还什么都没说,刚才只不过是秦咏故意诈他。
黑衣人挣扎着站了起来,双脚蹦到阶前,对着众臣大喊:“诸位!你们都被骗了!其实,皇上从来都没有死,是杜、呃、”
话还没说完,胸口被剑从后背贯穿。
黑衣人缓缓低头看了一眼胸口处血淋淋的银剑,身形摇晃几下,软软朝前倒去,骨碌碌从数米高的台阶上一路滚到了最下面。
而高高立于台阶顶端的杜元良此时像变了一个人。
他手持宝剑、目光狠戾,和往日病恹恹的他判若两人。
他中气十足,气沉丹田,怒吼道:“我才是皇上!我才是皇上!这个人是假冒的!”
他知道事到如今,败局已定。
众人已知道秦咏没有死、十年前是他设计夺去原本属于秦崇文的皇位。
他精心构筑的篡位王国已经倒塌,狼子野心也已显现。
众官诧异。
他们眼中的杜元良,从来都是忠君爱国、仁厚道德的典范,怎会如此可怖。
位于众官之列的杜恒一时也搞不清楚状况,但只纠结了一瞬,就做出了选择,他要站在父亲那一边。
他拔出腰间佩剑,就近扯过一个无辜的官员,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呵道:“我看你们谁敢动!让开,都让开!放我父亲走!”
众人不敢轻举妄动,但亦保持理智,将最重要的秦崇文和秦咏围在中间,免他们受到伤害。
禁军围在众臣之外,加固保护层,岳惟站在最前面,死盯杜氏父子。
“杜元良!”
秦咏怒呵道:“你欺君罔上,祸乱朝纲,致使民不聊生,你勾连外族,妄图引发战火来满足你的一己之私,天怒人怨!罪无可恕!你还不知悔改!”
杜元良仰天大笑:“这个世界,本就该由能者统率!你们秦氏一族,都是些毫无建树的懦夫!软弱无能、任人宰割!不配称王!你们不就是比我们会投胎么?不就是流着先祖的血么?除去姓氏,你们什么都不是!”
“秦崇文,我现在就来回答你的问题,你说我们为什么看不到你的付出和成就是么?因为你所做的一切微不足道!比起那些流血牺牲的大臣,你所做的一切狗屁都不算!”
“看见这些巍峨的宫殿了么?看到城外那蜿蜒盘旋的城墙了吗?那都是用数以百计的大臣的血肉筑成的,我们的先祖、我们自己、我们的子孙后代,无休无止,我们没有动用一民半卒,用的都是自己的双手!我们以及我们的先祖,谨记祖训,爱民如子,可是你们呢,你们是怎么回报我们的?!”
“大臣们白天上朝晚上作工,累到吐血,而你的父皇却只知道游山玩水、不问朝政,不停地修建园林,耗费大量人力物力。那些累死的大臣们,都曾随先祖征战南北,立下汗马功劳,没想到,在明枪暗箭的战场上活了下来,却死在了自己忠心敬仰的君王手里,只为满足他贪图享乐的欲望。”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在你小时候,一次从你父皇的寝殿里出来,你对我说,你父皇的寝殿不够宏伟,卧榻不够舒适,将来等你长大了,当了皇帝,一定要建一座更巍峨的宫殿,置办一张世界上最舒服的卧榻,镶金镀银,用羊毛包裹,然后在上面躺一天,甚至还想躺着视朝,从那天起我就发誓,一定不能让你登基!”
“你说你的付出被世人所忽视,可那些大臣呢?那些明明立功无数,却被亏待,被忽视的大臣呢?你是否想过,这个国家,仅凭你们姓秦的皇室是支撑不起来的!若不是你们,亏待功臣,重用馋慝小人,事情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吗?!”
秦崇文站在当地,眉心紧蹙,目光诧异,有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
回想以往,父亲的几个兄弟的确没有一个从政之才,要么贪图享乐,要么酷爱琴棋书画,屡教不改。
原来如此。
原来他年少时,也曾说过那样的话。
原来如此。
原来,忠臣之后的内心,已千疮百孔。
原来如此。
原来秦氏一族亏待了那么多有功之人。
杜元良不过是千万被亏待的忠臣的一个缩影。
秦崇文耳畔轰鸣,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慢放镜头,不甚真切。
他听到沉闷的吵闹声,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隔着千山万壑。
他听到杜元良的叫喊、禁军的铁甲、众臣的心跳、秦咏的呐喊......
所有一切响作一团,混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