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廷诸官下狱,剩下的小喽啰自然不成气候。
傍晚,杜元良的登基大典如约举行。
至于驻祠内停放的棺椁,本就是糊弄前廷所置办的假玩意儿,扔在那儿不管就是。
殿庑雄丽、禁宇接栋连檐,继承大统的崇宁殿两侧,七宝行排,珠珍异宝数不胜数,令人目不暇接。
湖中游舟数只,排列组合变幻无穷,舟上各以彩旗、宝塔装饰,又各呈不同种类的鼓吹、歌舞,一派欢乐。
玉桥之上,众官身着盛装,排列整齐,他们的身后两列禁军严阵以待。
车驾迎引、花瓣纷呈,车驾前列禁中班六人,各执一柄红底金牌扇,车后随百官无数,皆头戴重楼花束,锦绣芬芳。
杜元良着一身艳红色绛纱龙袍盘膝于玉辇之上,通天冠前二十四绺流苏玉坠在他目前摇摆。
玉辇前一条金龙扬首做腾飞状,气势恢宏、神鬼威勇。
就在内侍宣读即位祭词声罢,夕阳隐于殿后,余晖给殿檐描出一条粉紫色的,澄澈的边,一如仙神以天水精心洗涮过,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色,纯如粉釉。
“天降祥瑞!吾皇万岁!”
百官之中,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声,百官紧随其后,呼啦啦跪倒了一片,声彻天地。
杜元良静默地看着跪伏在脚下的这一群愚蠢无知的大臣。
他在心中想:我当然是天定之子,尔等不过是一介匹夫。
就在他沾沾自喜时,一辆马车忽自大殿外疾驰而来。
在如此肃穆而又静廖的环境中,显得十分突兀。
众禁军没反应过来,来不及阻拦,马车就已自两列众官中间飞驰到了杜元良面前的阶下。
“且慢!”
马车还未停稳,里面就传出这一声呐喊。
一个人的声音,比方才众官山呼万岁的声音还要大。
这声音大家再熟悉不过,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驾车者乃是一名着盔甲的将士,他手中长枪已被血迹浸染,银白的盔甲上也沾染了血色,十分醒目。
杜元良再定睛一瞧,外车壁竟也血迹斑斑。
看样子,这辆马车自宫门口至此,是经历了一番惨烈的争斗的。
驾车者掀开车帘,一人缓缓而出,虽着平民布衣,但那张脸贵气滔天,不是秦崇文还能是谁。
他并不下车,而是站在马车前端,笑对杜元良说:“哟,这不是杜卿嘛,几日不见,你都当皇上了。”
面对他的阴阳怪气,杜元良没有作声。
秦崇文接着说:“不过,就是不知道你这个皇帝当的到底正不正规。”
他一瞪越众而出,想要替杜元良辩解的杜恒:“闭嘴!”
杜恒一愣,我还没说话啊。
“别想用先帝遗诏来压我,你算个什么东西!”
秦崇文呵斥完儿子,转头看向老子:“想必,你的尊号,无法入帝王典册吧?”
他自怀中掏出玉符:“没有这个,你这个王当的,还没有我小时候和朋友说你当母亲,我当父亲,这只狸奴就是我们的孩子来得权威。”
杜元良早就发现玉符不翼而飞,想先瞒着众人,在登基大典结束之前找到,勉强也能糊弄过去,却没成想竟在秦崇文那里。
众官再次哗然。
杜元良登基不是先帝钦定的吗?怎么不给他玉符?
杜元良沉吟片刻,徐徐道:
“几年前,你父皇驾崩,那时你年纪尚小,先前又无一官半职历练,沙场经验也几乎没有,你父皇也是想再多历练历练你,这才钦定你叔父登基。”
“本以为你受此磨难,会奋发图强,可没成想你竟自甘堕落,整日寻花问柳、左搂右抱,老夫提醒过你多次,你却仍死性不改,你叔父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将皇位传给了对朝局发展更有利的我。”
“孩子,老夫知道你心有不甘,但这些都是事实,为了大局,我们也是无可奈何啊。”
杜元良面色怅然,继续道:
“先帝曾说过,要你让出东宫正主之位,是老夫力求,才能让你继续待在东宫,有个去处。”
“老夫年纪大了,不在乎那些虚名,这些年的俸禄也够用,吃穿用度都很宽裕,利益对我来说可有可无。”
“老夫只想找出一个真真正正对江山社稷有用之人,年轻力壮、统领群臣、安内攘外,给国家创造一个更美好的明天,所以你不用着急,从现在开始努力,这个皇位迟早都是你的。”
这一番“推心置腹”的听得秦崇文一阵大笑。
他鼓着掌,笑得前仰后合,险些从马车上跌下来。
清脆的掌声在安静的环境中格外清晰:“说得好啊,说得真好。”
秦崇文笑完,在无限怅惘之中陷入了回忆。
“当年,我父皇重病在床,说是怕传染,你封锁了父皇的寝殿,不许任何人入内,你每日‘冒着生命危险’准时服侍他服药。"
"我还真得感谢你,若非你,我也不至于从十二岁起就没再见过父皇的面了,我苦苦等,苦苦盼,母后每天都会为父皇辟谷祈福,拖到身体都出了问题,太医都说没治了,直到三年后,我们等到的却是父皇驾崩的消息,这期间,除了你和你的亲信,没人知道父皇的寝殿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你紧接着就宣布了父皇口述的遗诏,说太子年纪尚小,无法继承大统,着宣惠王登基,是为崇仁天得福康宁寿皇,定年号为康阜。”
“可是我呢?你们人人都说我无作为,需要历练,但谁还记得!是我!看到了军部每年为了修整戎服、军械开销巨大,建造了修度营,为朝廷节省了一大笔开支,充盈了国库,是我!创办了器匠院,培养了一大批属于我们自己国家的铁器匠,让我们的军事力量更加强大!你们呢?你们做了什么?”
他看着众官直指杜元良:
“你们整日只知道拉帮结派、排除异党、奉承所谓的重臣,整日只知道上书一些无关紧要的屁话!当真出了事,又一个个告病、推辞,偌大一个国家,千百名官员臣子,在河西水灾泛滥时,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朝廷养你们干什么吃的!”
“还有你!你说我整日只知道寻花问柳,我不相信你会不知道其中缘由,这些年来你笼络朝廷,但凡是支持我的人,统统被你赶尽杀绝,我若是露出一点儿聪明好学的迹象,还有命站在这里说这些吗?!”
秦崇文唾沫横飞。
“十年前,我叔父登基,就是你传达的所谓的口述遗诏,现如今你又要故技重施,我想不明白怎么就那么巧啊?两代帝王驾崩,都是你在跟前,没有旁人,两代帝王驾崩都没有留下手书遗诏,还偏偏让你一个人听到了。”
杜元良叹了一口气:
“唉,康阜帝驾崩后,这便是我辅佐的第三代君王了,我自仁明朝时入朝为官,于今已三十余载,我的父亲,曾随先祖开疆拓土,是当之无愧的开国功臣,杜家祖上三代都对朝廷忠心耿耿,他们信任老夫,老夫亦很受宠若惊啊。”
“是吗?”
秦崇文高举起手来摆了摆,很快,一个内侍倒腾着小碎步,双手托着一个陈旧的,满是污渍、泥迹的金色卷轴,来到秦崇文身边。
秦崇文展开卷轴,徐徐念出上面的内容。
“朕垂垂老矣,病重难挨,吾儿崇文品德优良、稳重持成,必能克持大统,继皇位。”
他念完将卷轴高高举起:
“看见了吗?这才是真正的我父皇的遗诏手书!你以为深埋于永定池的淤泥之下,就永世不会被人发现了吗?我告诉你!皇室正统血脉的意志力,是比淤泥还要深厚的!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要说!”
杜元良闻言,冷冷看了一眼身旁内侍,那老内侍立马面有愧色,垂下头去。
杜元良:“当初,先帝传于老夫的,定是口述没错,老夫可以确定,这柄卷轴,老夫不认得出处。”
看他还死不承认,秦崇文点点头:“行,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弯腰,捏住车帘边缘,顿了顿,复又问杜元良:“你确定,我叔父给你的,也是口述遗诏?”
杜元良点了点头。
秦崇文不再犹豫,一把掀开车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