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一切都还在正轨上,先帝尚还在世,秦咏还是个与世无争、畅怀恣肆的王爷,而秦崇文也是个满怀抱负的少年太子。
岳惟是当朝最年轻的少年将。
那是一年天中节,皇亲国戚皆入宫朝圣,欢度节日。
宴罢是冗长而又枯燥的走亲戚谈话环节,随行惯了的秦咏顶顶讨厌这种场面,找了个借口离开大殿,独自前往太液池畔。
没成想,太液池也到处都是人。
泛舟游湖、围坐池畔、登亭赏景好不热闹。
秦咏打眼一看,立马转向反方向,朝皇宫深处走去。
这一日无论内外,各处宫门大开,毫无限制,大家尽可随意在宫内各处游逛。
只是,爱热闹是人类的本能,所以,原本就人多的地方依旧人多,原本就冷清的地方依然无人问津。
秦咏虽说在宫中长大,但做皇子时,一直居于深宫,直到太子之位确立,他才和其他弟兄们一样,独立出宫,封了个亲王。
故此,宫中很多地方,他都没有去过。
他拿着一壶酒,边喝边摇摇晃晃地朝前走。
不知去处,不问来路,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
杨花香气盈了满面,白色的花瓣铺了一地。
他很喜欢这种随性自由的感觉。
穿过数道高耸的宫墙,眼前豁然开朗,绿茵遍野,遥遥与天相接,望不见尽头。
他愣住了。
惶然回顾来路,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出宫外。
这时他才知道,原来大内宫墙也是有尽头的,某处有个豁口,与后山山野相接。
他自满眼陌生的瑰丽宫阙上移开目光,看向身后的无尽绿野。
不禁喜从中来。
他兀自玩了一会儿,大张手脚在柔软的草地上躺成了个大字,望着缓缓移动的霭霭流云。
一瞬间,一种不知名的广阔感,伴着强烈的眩晕将他击中。
他扬起笑脸,窃喜自己将这世外桃源占为己有。
直到夜幕低垂,他才怏怏起身,依依不舍地朝皇宫走去。
看过广阔天际再回看幽深宫道。
心好似被什么东西箍住,窒息感扑面而来。
他脚步沉重,为了能再多享受一刻,特地绕了远路。
然而右脚顺利踩在了前路上,还未来得及踏上前的左脚却一阵沉重。
他疑惑着回头,发现左脚已被泥包裹。
他下意识要抽出脚来甩一甩,可是用力一拽,左脚却纹丝不动。
他有些诧异,转过上半身,用双手拖住左腿向外拉,可结果依然如此。
这时,右脚上也传来压迫感,他回头,竟发现不知何时,右脚也深埋泥中。
他终于感觉出自己在下沉。
他左顾右盼一阵,发现无计可施,只好朝着宫道深处大声呼救。
可回应他的,是无尽的黑暗。
他的身体越陷越深,泥已淹没到了小腿中间。
他慌乱挣扎,可越是挣扎,下沉的速度就越快。
“救命,救命!”
他的呼救声里,已带了无法抑制的哽咽与恐惧。
终于,他不敢再动,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呼救也被黑暗吞没。
他只能任凭自己下沉。
他累了,不想再动,仰头满天繁星。
笑容苦涩。
但是仔细回想,老天待他不薄。
出身皇室,衣食无忧,可以全身心追求他的所爱。
无论琴棋书画,往来皆是名士,尽管他样样不精通,但那些名士依然会与他交往。
这就是身在皇室的好处。
其他皇子忙着争抢皇位,讨父皇欢心,暗害彼此,而他沉浸在琴棋书画的雅乐之中无法自拔,笑看他们忙碌,像一个局外人。
他既不是公主,婚姻像是赌博,幸福更是万里挑一;也不是能力者,离不离开朝局,身不由己,非主动地被各方势力争抢。
自此,他悟出一个道理。
身在皇室,只要满足于当下,生活就还是很美好的。
即使葬身脚下的泥潭。
思及此,他一颗怦怦乱跳的心就逐渐安定了下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泥已将他的双腿尽数吞没,他却正好依力坐下来,甚至还想双手撑地。
他看到一颗流星划过。
忽闻马蹄声起,幽暗无尽的黑暗深处,一个身着戎装,骑着红马的人赶来。
他看起来很焦急,将马停在宫道口,自己下来,小心翼翼朝他这边走来。
他的个头可真矮。
是个小孩吗?
秦咏默默观察。
待他走近,秦咏细细一看。
兜鍪下稚嫩的脸庞告诉他,这就是个小孩。
看着他伸来的手,秦咏不屑地说:“喂,小屁孩,你确定能拉得动我?”
小孩没有说话。
看他迟迟不动,少年岳惟眸中寒光一闪,说:“手,快点。”
嗓音尚且带着少年人的稚嫩,语气里的威慑力却已初露锋芒。
似有什么魔力,手毫不听秦咏使唤,径自伸出了出去。
岳惟握住他的手,扯着他的身体平趴在地上,然后牵马过来,将缰绳套在他的腰上。
他指挥着马匹往后退。
这力气可真大。
不一会儿,秦咏竟真脱离了泥潭。
马匹一直将他带到安全的地方,岳惟才解开他腰上的缰绳。
秦咏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自己这半身泥泞,问岳惟:“那是什么鬼东西?”
“是沼泽。”
武将与文官一样,服色都是有品阶的。
秦咏顶顶讨厌那些个繁文缛节,从来记不住,也不曾关心,自然不知少年官阶。
若他晓得,眼前这位便是年纪轻轻就官拜五品,更是当朝唯一一个少年将的话,一定会大吃一惊。
“你怎么知道?”
“行军打仗时,经常遇到。”
“行军打仗?”
秦咏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你才多大?”
岳惟淡淡留下一句:“能力与年龄无关。”就兀自转身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秦咏觉得长途枯燥,便问起他的名字。
此时,秦咏全当他是哪个武将的亲戚,毕竟卖官鬻爵的勾当可太多了,便也没放在心上。
后来,三权之乱,听闻锐铁营中军将(正二品)岳惟于丹洛崖边斩北兀首领的长子于马下,扭转战争颓势,这才算是心服口服,彻底知晓了他的能力。
岳惟两个字,以及那张稚嫩的脸庞,也彻底烙印在了秦咏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