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咏在车内极不老实,口中不住呜呜地叫,两脚一齐使劲去蹬车壁,砰砰作响。
可惜,根本无人理会。
幽长深广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一派萧索之景。
风吹动路边铺面残破不堪的木门,一下一下撞在墙壁上,发出极有规律的咣咣声。
静得诡异的环境终于引起秦咏的注意。
他不再踹墙,也停止了呜呜叫,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透过不时被风掀动的车帘伸长脖子往外看。
残破之景跌进他眼底,他瞪大双眼,不可置信。
秦崇文坐在他对面,目光自那一侧的车帘外收回,看向秦咏,眼底是说不尽的冰冷。
“看见了吧?”他的声音同样冰冷:“这就是你所守护的天下!”
秦咏惊诧到忘了呼吸,久久凝视着车窗外不停闪过的狼藉。
口中极快速地发出几声呜呜,口被堵住,无法发出完整的音节,但通过音调的高低起伏还是可以判断出,他说的是:“怎么会这样呢?”
他被蒙在鼓里太久,做了太久的笼中雀。
宫内所有人都在用世道安靖、处处和乐、百姓幸福的谎话欺骗他。
为他勾画出一幅壮丽、华美、歌舞升平的美丽画卷。
秦崇文咬牙切齿:“你说呢?”
他看他此时此刻的状态恢复了安静,于是解开他手脚上的绳索,拿出他口中麻核。
在这过程中,秦咏始终凝视着窗外。
待手脚自由,他不管不顾,立即跳下车。
马车尚在行进,秦咏依着惯性摔在地上打了个滚,擦破了胳膊和腰背,但他毫不在意,手脚并用地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
此过程发生地太过突然,让一直在车前,不知车内发生了何事的岳惟吃了一惊,忙勒停马车。
他以为秦咏跳车是为了逃,连忙下车抓他,被后来待马车挺稳后才徐徐下车的秦崇文扬手拦住。
二人停在原地,看着秦咏进一步的动作。
只看他爬起来后,不顾狼狈,连身上的灰尘也没拍,就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
此处已近林府,前方正聚集着大批流民、乞儿。
人人衣衫褴褛,灰头土脸,没精打采地以各种姿势卧在墙边或倒在地上。
远远望去,一派亡国之景。
萧条凄凉,我见犹怜。
秦咏看到这幅景象愣了一瞬,表情持续呆滞。
他一步一踉跄,走近众人。
由于他身上所穿的里衣本就染了墨迹,又经方才跳车沾染上灰尘,此时他又披头散发,没有一点儿贵人的样子。
那些乞儿、流民权当他是新来的同类,有几个身子骨还算不错,即使几天没有吃饭仍有精神的老人向他热情地打招呼。
年轻人实属罕见之物,几个婆婆和老翁争抢着要他坐去自己身边,甚至不惜发生口角。
但秦咏全没心思听他们争吵,心被疑问占满,走近了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思索半晌,嘴巴也颤抖了半晌,问出一句:“你们,为何会在此?为何不回家?”
一句话令在场所有乞儿、流民的目光齐齐聚集了过来。
先前杂乱的交谈声也一瞬间戛然而止,百十来号人愣是没有半点儿声响。
大家皆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他。
秦咏身前的一个老翁低首垂眸,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唉!哪里还有家啊,早就没了。”然后他说:“好好的一个年轻人,也让这世道给逼疯了。可怜,可怜呐!”
先前用看疯子的眼光看秦咏的人们,听了老翁这话后,纷纷恻然转回头去,默默摇头叹息。
此时的大家都是一样的人。
没有阶级、没有贫富、没有贵贱。
都是溺死在深海中的鱼儿。
谁又有资格去鄙视谁。
唯余叹息罢了。
秦咏全不在意人们拿他当疯子这件事,接着问:“那你们的家呢?”
“地是有钱人的,房子也是有钱人的,他们将租金高抬到我们几辈子也交不起的地步,谁住得起啊。”另一个老人说道。
秦咏看向他:“可不给你们住,那些人收不到租金,不也一样没有收入吗?”
“人家有钱还怕这个?我们住不起,总有人住得起,但是,现如今马上就要打仗了,那些住得起的人也跑了。”
“打仗?谁要和谁打仗啊?”
岳惟闻言翻了个白眼。
这个皇帝当的,可真他娘的憋屈。
“当然是和北兀人啊!”
回答他话的人惊得坐直了身子,上下打量着秦咏。
“年轻人,我听你说话条理清晰,不像是有疯病的样子,你可别专程跑来给我们这些老家伙添堵,逗耍我们玩儿啊。”
秦咏不知是因为打击太大,还是没有听见,并没对老人家的话作出什么反应,兀自默默收回目光,讷讷地离开人群,一步一步朝马车的方向去。
经过秦崇文和岳惟时也目不斜视,没看见他们似的径直略过,钻进了马车里。
岳惟和秦崇文相视一眼,各回各位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静默许久,秦咏才出声,问了这个问题。
他自上车开始,整个人就蔫了,像霜打的茄子。
秦崇文用极低的声音嗯了一声。
秦咏的身体随着马车摇摆的幅度轻摆,杂乱的发丝不时打在他脸上,遮住他的表情。
但于那杂乱交织的发丝深处,秦崇文看到他唇角弯起的苦涩的弧度,以及眼眶内蓄满的滚热的泪水。
这一瞬,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隐隐一痛。
他忽然就理解并怜悯他了。
从前的那些怨恨,于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
原来,他的仇人从来都是杜元良,与秦咏无关。
他只是一个被谎言蒙蔽的受害者,被深深困在华丽宫殿囚牢里的不知情者。
这一刻他明白,他们应该联手,一致对外。
原本想用现实刺痛秦咏,折磨他的良心,最好能逼他自尽的念头也随风消散。
秦崇文目含忧色,前倾身体,为离秦咏近一点,他弯膝半跪在马车狭窄的走廊里,握住秦咏的双手,温声道:“叔父,这不怪您,您无需自责,要怪就怪杜元良,一切都是他所为。”
秦咏没有给予他回应,而是问道:“北兀军打到哪儿了?”
秦崇文知道从前的那个秦咏回来了,精神一振,报告道:“已破淮绪城,只要过了烟来关,渡过邺淮江,便会直抵京城。”
秦咏倏然转首,惊恐地看向他。
秦崇文赶紧补充道:“不过您放心,烟来关及邺淮江畔有京都卫的中卫军防御。”
秦咏茫然道:“京都卫?”
他离开朝政太久,已对这些十分陌生。
“是啊,负责京城外防的军部。”
“将领是谁?”
“岳惟。”
秦崇文没有急着说出驾车人就是岳惟的事实,就是想看看,秦咏对救命恩人的印象还有多少。
秦咏蹙眉,苦苦回忆一番,总算记起来了。
“我记得他,他救过我的命。”
秦崇文欣慰地重重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