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在经历了小心翼翼绕过杜党眼线、岳惟乔装、秦崇文摒退宫人,好不容易将证据呈于今上时,今上竟不肯接受,说什么也不相信他们所言。
......
偌大的宫殿黑暗无光。
皇上秦咏只穿了一件里衣站在大殿中央,提笔在面前纸卷上写写画画。
尽管通白里衣已遍布墨迹,却依然难挡银线刺绣为其带来的华贵气息。
秦咏披头散发,但凡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均已染上墨迹。
俨然一副疯子形象。
经宫人禀报后,秦崇文率一众宫人入内。
正看见秦咏口衔一支毛笔,蹙眉凝视画卷,做冥思苦想状,手中亦执笔悬腕,迟迟不落。
岳惟实在好奇,便冒不敬之罪抬头窥视,不禁大惊。
几年前,尚在宫内任职时,秦咏行为举止尚正常,就是视朝,也只听闻士大夫们私下抱怨他心力不聚,神思在外,但至少对答如流,平时有言官求对,他也会大方赐对。
可现如今————
岳惟悄然环顾四周,空旷的大殿内黯然无光,只秦咏面前桌案上一小方灯烛昏黄,要多冷清有多冷清。
方才入内时,也已观园内景色,落叶杂草纷繁,甬道上亦四处杂乱,显然已久无人来访。
再观眼前秦咏。
有人来也充耳不闻,仿佛没看见。
恐怕自我封闭已久。
早闻今上酷爱书画,不喜政事,可先前总还略伪装一二,现如今竟连装也不装了。
秦崇文率众向今上行礼,拜礼三次罢,他摒退众人,独留伪装成内侍的岳惟一人,继而径自上前与叔父寒暄。
这期间,秦咏从未抬过头,连声都未吭一个。
秦崇文与其寒暄交谈,他也只是嗯嗯啊啊地乱答一通,完全心不在焉。
秦崇文为寻契机,便顺他目光视画。
只见秦咏画的是一副绿竹洗江图,墨竹生江畔,节节鲜明,远近错落有致,显出其郁郁葱葱之景,栩栩如生。
就连竹叶也各不相同,大小作飘逸状,仿佛有风吹拂。
江水泛起微波,更证实有风吹拂的事实。
秦崇文顺秦咏视线落于画上,见他所视之处竟是一块松石。
他便问:“叔父在看什么?”
秦咏因久未开口,嗓音些许喑哑,自喉中滚出一句痰音:“石头。”
石头?
秦崇文诧异。
整幅画已是无懈可击,十分完美,而他却紧盯一块石头不放。
可谓是偏离主题、思绪不着边际。
秦崇文腹诽了这么一句,表面上说:“叔父不愧为勤俭之表率,石头占比大,占了纸张不少地方,闲出一片,也要尽力补上。”
“才不是。”
秦咏倏然转首顾他,面露不怿之色。
虽带有攻击性,但至少终于肯正眼看秦崇文了。
秦咏道:“昨日杜卿给朕送来一本画集,上书‘真正的画者,可让纸张上所有之物活过来。’我在想,如何才能让此物活起来?”
石不为风所动,他因此苦恼。
听了这个回答,秦崇文呆愣了一瞬,觉得此思太过可笑。
他复看回画上竹叶与江水,瞬觉自己先前所想充满了讽刺。
所谓栩栩如生不过是为了追求活而活,硬想出风来,而非依情所施。
一味只追求画法,而不表心境,画作注定无灵魂,又何来“活过来”一说。
秦崇文暗忖:抓不住重点,一味只遵规训,刻板、僵硬,实非画才;视政时只遵自己喜好,动辄大行工程,劳民伤财、亲信小人谗言,毫无辨别力,实非政才。
秦崇文越想越气,扶撑于桌案上的手默默收紧,指尖泛出青白,暗地里咬了咬后槽牙。
有些人占据他人拼尽全力想拥有之物,却不懂珍惜。
而有些人耗尽心血,也只能望尘莫及。
这究竟是何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