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的北地,水草肥美,碧色的锦缎连接着天色。
风吹草动。
远远的便听马蹄簌簌。
一行玄色短打银灰铠甲的军士骑马驰来。
为首的那个臂膀上绑了个破旧的红棉布,后面的马背上每个军士腿侧都系着鼓鼓囊囊的包裹。
“驾。”
这一行军士跑了三五里,打马趟过了河,便见一处依据山势建筑的城池,外开的城门上拳头大的铆钉生满了铜锈,排排数去,竟有四五百个。
褪了色的牌匾上,用苍劲的草书写着名字——
“御山关”
山比城高,城池驭山。
巍巍的山势侵吞了大半的天空,这是开国那位马背天子建筑的天华第一关,也是云州十五城最险峻的关隘。
御山关,隔绝北漠和北地,关内有北地最丰饶的草地。
但是若是枯水期,草木荒芜,也是一片死寂。
御山关离最近的城池,用最快的马也得走上二十来天。
险且危。
镇北将军在的这三十余年,以车马行途为尺,湖泊山谷为点,三日一营,将北地半数的将士分散在御山关到最近城池的路途上。
御山关中驻扎了最精锐的五千骑。
七八月是北地最好的季节,关外的凶寇不会来袭,关内又有北边腹地最丰饶的草地。这个时节,出入关内外的人是少了又少。
若是日日草丰水美,谁愿意只呆在这阳光照不见的地方。
为首的军士打马先进了城门,守城门的两个执戟的守卫,看见军士便扬声喊道:“三爷换防啊!”
黑皮汉子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回话。
倒是后面的军士回道:“大半年都不见个鬼影,换个屁的防,来坐牢咯。”
黑皮汉子才回身骂道:“有谁吃不了苦的,给我滚出来,吃劳资的军棍。”
执戟的守卫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喊道:“三爷别恼,后面喊的那个兄弟,咱们都认识,别打坏了,咱们大伙都心疼呢。”
黑皮汉子爽朗一笑:“你们可都得记住了,多给他使点绊子,多留他几个月。”
便打马往前走去。
刚喊话那个军士也尴尬一笑。
前后的兄弟,都回身捶他一拳笑骂:“叫你嘴快,好好的非给九营的那些娘皮省个人头。”
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军务不可拖延,终归按捺了下来,一队人打马进城。
城内有条不紊,校场训练的,加筑工事的,浇铁冶炼的……
这些兵,拿起武器来是杀人利器,放下武器又是北漠放牧的一把好手。
城内的房子都是垒着建的,是北地这么唯一一处建高屋的地方,山势高险,城池内含,最高处也是面向北狄那边,同样也是镇北将军的住处。
“今天算是三爷赶巧,遇着午膳时间来找将军。”打帘的是个半大的小伙,皮肤皲裂的疤在下巴上密密麻麻,“少将军也在,三爷来了更是热闹了。”
马三爷愣了一瞬,肃王不应该是在后方的兵营里练兵么,怎么转眼就在御山关了。
他摇摇头,可能有什么急事罢。
马三爷的父亲是老将军的前卒,到死,一辈子就没安生过,家里的婆娘生了六个孩子,就留下了两个,一个就是马三,另一个便是马六。他俩兄弟,一个跟了大姑娘,一个跟了二姑娘,早算是大半个昭家人。
年少时,也曾四人一同打马在这茫茫草原上猎兔捕鹰,如今天南地北、生死不见的隔着,也真是岁月无情。
马三进了屋便抱拳行礼,沉声道:“马三见过将军,少将军。”
“做什么花架子,你赶的巧了,快坐。”将军老了,声音也不复当年清朗。
“三爷是越来越见外了,下午陪我去关外跑马去啊。”少年的声音,声如青石击水。
马三抬头,只见老将军花白了头发,盔甲俱全的坐在主位夹了一筷子青瓜,下首的便是少将军,当今的肃王正向老将军碗里夹菜。
圆桌上自主位就摆齐了碗筷。
他扫了一眼,便坐在了末位。
他也不是第一次和将军吃饭了,这一路走来,死在漠北的人太多。
将军总爱摆满了空碗,说是家里人一起吃饭热闹。
像他们这样出生入死的,不嫌忌讳,只是怕一个人走在他乡。
肃王今天意外的没穿戎装,只是穿了一身素色的崖纹束腰短袍,腰间别了只牛角埙,他同将军年轻时长得很像,英武端正,没有京城里王公贵族的骄矜气。
“听凭少将军吩咐。”马三爷答应一声,想来肃王只是闲了来看看老将军罢了。
边说边拿起汤勺舀了一碗,倒是熟稔的紧。
老将军哈哈一笑,“你和你六弟脾气不像,吃饭习惯倒是像,都和你们老子一样,吃饭总得先润润喉。”
马三脸一红:“难为将军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你们俩兄弟,一个跟着肃小子在北,一个跟着我那皮猴孙女在南。”
老将军也舀了勺汤,“这厨房熬的骨头汤真是香,要是你爹还在,怕是这一盆都不够他喝。”
老将军说起往事,神采奕奕。
肃王只是一边添菜一边附和:“三爷奔波辛苦,是该好好补补。”
老将军十分高兴:“今天咱们三个在也算是半个家宴了,等到下月中秋,又能收到皮丫头的东西,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新鲜东西,我一把年纪,倒是没她见识的多。”
马三也是一脸柔和,他话少,但是心里也是挂念六弟的。
肃王知晓祖父感怀,也是笑着说:“说不准哪天,妹妹觉得南边玩够了,又回来了呢。我看她那性子,八成是闲不住的。”
“噫!”
老将军放下筷子笑骂,
“可别让云小子来,老子的马可不够她霍霍,还是宝珍丫头乖,什么时候让大丫头放她来北地耍一耍,就拿云小子最喜欢的那匹枣红马送宝珍。”
闻言,都笑起来,三个汉子都是爽直的性子,聊到家人都是快乐。
打帘的小子站在门外,远处是遥遥的草原和看不真切的天际。
——那边是京城的方向,是南边的方向。
他擦擦眼角的湿意。
努力看向被阳光分割的两块的辽阔草原。
。
扬州的夏天,白日总是长的。
约莫是晚膳时,老太太才派人传话来,请郡主移步新苑阳赋院一叙。来的却也不是王婆子,而是三太太身边得力的田婆子。
昭云卿换了身衣裳带了小桃红,又让阿戈吩咐人去二门上找六爷去阳赋院。才戴着下午缀出的蝴蝶钗,往新苑去了。
可巧一路的丫鬟婆子端着大厨房做出的羹汤一例例向阳赋院内送,昭云卿不紧不慢地跟着,等到了阳赋院已经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
阳赋院的正厅里八宝圆桌早已团坐了李府的主子们,此时等了太久面上都有些不太好看。
席上没有了二房的,这偌大的八宝圆桌也显得有些空寂。
老太太,三太太,二公子还有三姑娘和五姑娘,连个角都坐不齐全,但就这,也只独独三姑娘旁留了个位置。
昭云卿心里轻笑,还当她是从前吗。
上辈子她这个石头人是太过称职了吗。
昨夜的冷脸当真是不够他们嚼咽的。
但面上不显,还是落了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