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昨日是如何将老太太气晕了过去,李家昨日便是热热闹闹的闹了半晌。
三太太虽然气着但也没忘记大事,将原本昭云卿屋子里的东西趁着夜色,还回去了个七七八八。
有的她偷摸的往娘家塞了几个小件,她料这昭卿仪平日手头本就流下不少好东西,也不会计较小件,也便没向娘家索要。
那动静仿若是比过节还热闹,请医的请医,又有摔碟打碗的,还有抱头惶惶大哭的。
小桃红喊了原先伺候过姑娘的几个丫头去收拾了大爷的旧屋,也当做没听见姑娘之前住的主屋里的动静。
只是夜深了,几个看的清的丫鬟偷摸向小桃红讲了又讲府上的事,什么二爷在外赌钱,欠了个大窟窿,说这次四姑娘回不来了,撺掇着老太太卖了些家私,给他垫上,又说三太太明着给伯叔打点尾巴,暗里将那顶好的物件全往三房里搬,可是比说书的还精彩。
下人们都说,三爷不在家,三太太迟早也把李府搬空。
小桃红听的乐了,又讲与昭云卿听。
云卿听完又给这些丫头一人抓了把银花生。
隔日一早,小桃红便去了二门上接回之前被打发到城郊庄子上的丫鬟阿戈,又吩咐了马六爷准备马车,暗地里找最大的当铺掌柜来,也指使了小丫头往老太太那递了话要清点家私。
老太太说是起不来身就将身边的王婆子指来,捧了一个带锁的匣子。
王婆子到的时候,桃红穿了一身碧色的苏绣短打,短打的领口处团团绣了银丝鸢尾兰,俏生生地站在院门口,指挥着小丫头把紫檀木鸡翅木镶嵌了贝母螺钿甚至是金银箔片的屏风、妆匣床榻、书案等等零零总总的摆了一整个院子来晒。
昭云卿让丫鬟阿戈搬了小几,靠在廊下的阴凉处,拿了本地域志在看。穿了一身青色的大衫,满绣了西番暗纹,一举一动比扬州许多教养的小姐都俱了一分贵气风骨。
王婆子忙不迭地上去见礼:“郡主安好。”
又谄媚的将匣子打开递上去。
“宁安郡的珍珠,二爷难得得了这一匣子,孝敬了老太太,昨夜姑娘受累,老太太特意又找出来,串珠子做衣裳都使得。”
看着昭云卿并不接话,也知道说这话实在是荒谬,咬了下牙,便略略提了下实情,
“前儿扬州郡守家递了帖子,说是郡守家的夫人要办什么女儿家的迎秋诗会,三老爷家的三姑娘就盼望着还能和从前一样,一起姐妹们能去逛逛园子,郡主见天待在府里也闷坏了。”
昭云卿只是摆摆手,表示收了这匣子东西,又说道:“劳妈妈再跑一趟,将家里的地契铺子的文书都送来。”
王婆子刚将珠匣阖上,还没来得及高兴,听了这个吩咐差点又没失手掉了匣子。
一旁侍立的丫鬟阿戈,赶紧笑着接下了匣子:“多谢老太太的好意,郡主就缺了副珍珠的缠珠串儿。”
昭云卿手中的书卷翻了一页,仿若先前只说了句无关痛痒的话。
王婆子颤颤巍巍的看向那丫鬟阿戈,虽是喊了阿戈这么个蠢钝的名字,但是人却是长了一张芙蓉面,未语笑先盈的,身量又高挑丰腴,在李府里也是头一位的出落。
阿戈见王婆子呆在原地,又亲亲热热地挽住王婆子:“这天眼见地热了,郡主就贪这廊下凉快,心里才痛快些,我送妈妈出去,可别打扰的郡主读书的兴致。”
王婆子还想说几句,又怕像阿戈说的一样,让昭云卿恼起来,只得呐呐地被挽着走出寒翠居。
阿戈笑眯眯地挽着王婆子,走到门口,手上从匣子里捞出两颗珠子来,硬塞到王婆子手里:“妈妈辛劳,郡主硬要妈妈传话,咱们下面的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又做了副好奇的模样,暗暗说道:“都说这老太太心里苦着郡主,可这李家的富贵都是郡主带来的,怎么还敢动郡主屋里的东西,真是奇了,王妈妈也别怪我多嘴多舌的,你也是知道我的,最是直爽粗笨的,前儿郡主临了要走了,还恼了我,把我打发到了庄子上,这不出了这档子的事情,才又巴巴的使人把我喊回来,就为了看家这一桩冤枉事。”
王婆子收了珍珠,听了这话也扯了扯嘴角:“不是说是下了大雨吗,可巧就往这寒翠居里灌了,主人家说是,咱们下面的人也真真是不好多说什么。”
阿戈笑着说道:“还是咱们辛苦,估计郡主也懒怠等老太太太久,妈妈还是快去吧。”
王婆子苦笑着,顺着夹道的阴凉便往回走。
阿戈等王婆子走远了,才回去廊下。
“那老货嘴巴倒是严,他们也不愿闹大的。”阿戈轻呸了声,又打开了匣子,“郡主,这珠子是做串儿,还是……”
昭云卿头也不抬:“你手艺好,缀个蝴蝶钗,剩下的给院子里的丫头耍着玩吧。”
仿若这一匣子的珠光宝气,还不敌落在书卷上的日光,嫌弃地紧。
少女拂过地域志内的云州十五城。
坊间都传,宁安郡的珍珠号称东珠之下第一珠。
可惜了。
不是东珠。
闭上眼睛,日光太盛。
那日昭家的大火又浮现了出来。
真是可惜了。
日头渐斜,寒翠居院墙尚高,游廊下一片阴凉,小桃红领了个穿褐色锦缎手拿算盘的中年男人进来。
昭云卿斜靠在软榻上,透着窗出神地看着男人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
阿戈沏了盏温和的药茶来,低低地向昭云卿汇报,说是拿着令牌去过了扬州的沈氏镖局,已经快马给北地送了入秋的节礼。
沈氏是老夫人的娘家,现在掌家的便是老夫人的弟弟,生意尚可,沈氏镖局也是镖局内的头名。
昭云卿有些出神地望着菱花窗外的打着算盘的商人,听完话停顿了半晌。
转了身,拿起官道的行图,像是不小心碰落了小几上散落着余下的珍珠,珍珠掉在了地上,在青砖叮咚了几声。
阿戈便蹲下身子去捡。
昭云卿淡淡地说道:“从此,沈戈便是你的名字。”
“是。”阿戈低声回复。
两人挨得极近。
阿戈忽然恍惚,像是回到了那年的漠北。
少女身量娇小,打马从城门来,她往贵人马前一滚,小小女童也不恼。
只是大笑着使人给她捆了个结实。
明晃晃的将军府,她和妹妹从此便有了家。
“扬州最大的烟花酒楼,去找里面的崔妈妈,以后这酒楼咱们占三成,城郊的绸缎庄,桃红会给你对牌钥匙。”昭云卿突然又想起来了什么,眼神暗了暗,“李府不要待了,大公子你也不必忍着,让六爷找个机会做的干净些便是。”
阿戈垂头,似是有些丧气,也不是为旁的。
是她明白了,姑娘要回京了,她要留下来帮姑娘看顾扬州的产业,北地,怕是这辈子也回不去了。
昭云卿看在眼里,伸手摸了摸阿戈的发顶。
“别怕。”
“咱们都能回去的。”
——阿戈恍惚,一如年幼时,身量娇小的少女踮起脚尖摸了摸她的脸。
——别怕,你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