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只到送亲队伍离开,她的视线重新回归一片黑暗。就像是有人刻意把后面的内容掐掉。
“离天亮还早,你休息会儿吧。”
孟常点点头,原地坐下来,闻人说在离她一臂的距离处坐下。
“这里是黄沙里藏的那个阵?”
“嗯。”
这一晚她却没睡着,而是干躺着。脑子里很乱,就像身下的砂石,杂乱无章。
闻人说这人真的很奇怪,有时候话痨,有时候沉默,有时候给人一种小孩子需要照顾的幼稚,有时候又可靠到放心。有时候熟悉而克制,有时候自来熟却莫名有些陌生。
她一直觉得那些疏离都是来自教养的克制,却找不到矛盾的界限。
——
松林——
血腥味填充着整片森林,满地的残肢断骸让飘荡的惨叫声显得格外应景。
怀源趴在大雪中,他穿了深色的衣服,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冰雪的寒冷让他几乎要撑不住睡过去,但是这混乱的场面实在容不得他睡过去。
他被那些触手一样的东西拖了一路,拖到这片森林中,就在他以为自己要玩完了的时候,那些拖着他跑的东西突然被什么东西搅碎,就是搅碎,粉碎,肉泥一样的粉碎。
血腥味引来了更多的触手,他就地一滚,往雪里钻了好几转,身上的味道才稍微淡下去。
那些东西的出现带起一阵风,风带来了林子深处的风铃声,他也不知道这里到底有没有阵,只知道不久之前师父才来过这里,于是辨别出声音的方向后一丝一毫的犹豫也没有,冲着就过去了。
那些触手怪仿佛无处不在,总是能从松林的各个角落里冒出来。
他一个趔趄扑倒,眼看就要撞在那恶心吧啦的触手上,那触手却突然往一旁退开一大步,接着浑身起火,绿色的火焰,凉丝丝的,隔着距离都能感觉到冷。
怀源又一次扑进雪里,塞了满嘴的泥带雪。
“好困啊……师父,我好困……”
他仿佛出现了幻觉,好像听见他爹娘的声音,娘亲担心地抱着他,哀求老爹,“阿海,救救小源吧,他还是个孩子啊!”
他爹蹲在门口的石板上唉声叹气,“我又何尝不想救他,但是我买不起药了啊!沐沐,你体谅体谅我吧,我一个人要照顾整个家,六个孩子!整整六个孩子!庄稼前两天都交给沧轩派了。
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饿死的。”
娘亲还在苦苦哀求,似乎抱着他跑了很多人家,向村里很多人求救。
“我们去找孟青扬,他一定有办法的,救救他吧……”
“沐沐,有些人能长大,不是别人养大的,而是剩下来的。这都是命。”
“孩子,对不起,娘对不起你,下辈子……下辈子你投胎找个好人家……或者去一个好一点的地方,……不要再来这穷山恶水的地方了……娘对不起你……”
他想说,“娘,我会听话的,我也不治病了,就让我待在家里吧。”
可是他张不开口。
“小源——”
“走吧,卖给别人总好过丢荒郊野外的好。”
哦,对,小孩子没到十八岁是不可以入土的,只能丢到荒郊野外,因为他们说埋葬的小孩子会化成厉鬼回来,会给家里带来不幸。
“卧槽,你买个病小孩回来干嘛?吃肉都怕传染!”
好累啊,是那种感觉,以前听说有人卖小孩子,他还不信,总觉得是道听途说。
那可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没想到今天还能上演。
意识渐渐模糊,隐约间他听见风铃的声音——是师父。
第一次遇见师父那天也很冷,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晓清一直在他耳边哭哭啼啼,很吵。
然后他听见了风铃声响。
醒过来也是因为风铃,那间比自家还空荡的房子外边,挂了好几串风铃。叮铃铃的,还挺好听。
然后他被一个瞎子救了。
“病好了就离开吧。”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算不上冰冷,但的确不含丝毫感情,她好像没有情感一样,说话的声线都没有起伏。
但是她并没有把他们赶走,任由他们在那间空荡荡的房子里住了好久好久,还有人定时给他们送吃的来。
“我不收徒弟。”
“我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们,也没有时间教你们。逍遥客本来就不该有牵挂。”
“逍遥客就该享受孤独,有人拉的时候借力,没人的时候,就要自己站起来,而且要随时做好自己站起来面对现实的准备。”
意识就在这些话中渐渐回笼。
他睁开眼,只一眼,立马闭上——他看见了一个飘着的姑娘,穿着一身白色的孝服,被对着他。
他心都要跳到嗓子眼来了,做梦都不敢这么做的。
周围安静得有点可怕,那些啊啊哦哦乱叫的触手没了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和他一样怕了就乖了。
出于好奇他睁开一条缝,眯着眼瞅了一下,就这么一下,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惊了。
那些触手怪像是被点了哑穴,在地上疯狂乱舞,就是没法发出一点儿声音,它们在幽幽绿火中挣扎,它们痛苦不堪但是就是没法脱身,也没法尖叫。
幽幽绿火照亮了这片松林,那飘着的姑娘不见了。怀源一个机灵从地上跳起来,环顾四周,真的没在。
上次师姐回来跟师父说过,她被一个穿着孝服的女鬼带走。
孝服,女鬼。
而这边的人都说,那是被白面炼化失败的女鬼,凶残无比,杀人不眨眼。
他找了一圈没找到,估计了一下路程,出去的路比风铃的声音要选得多,所以果断撑着跑近风铃。
等进来了才发现,不止一个,而是很多个,渡湾也有这样的风铃阵,风铃挂在树上,风铃范围内鬼魂都不敢靠近。
怀源这才脱力倒在地上,
大口大口喘气,好在平日里虽然跟师父犟嘴,本事还是学了点的,师父那种奇怪的符他学不来,但是师姐教的简单的多,像驱寒避暑取暖这样的符他还是会一些的。
用血画在衣服上,有风铃阵在,也不用怕血腥味吸引来触手怪,这样就可以等到白管事的来了吧?
“害怕吗?”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下意识要回头,被人抵着太阳穴推回去。
“没人告诉你半夜不要回头?转身。”
这熟悉的说话方式让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子落回肚子里。他慢悠悠的转过身,身后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穿着朴素,像普通的农家妇女,手却粗糙得紧。
“阿姨,你是谁?”
“我叫刘英。”她也不问怀源的名字,也不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而是就地坐在雪地上,“我刚才听见你唤娘,为什么不回去?为了修行?”
怀源:“什么时候?”
“你昏迷那会儿,哭得挺惨的,为什么不回去?为了修行?”
怀源噎了一下,也跟着坐下来,很奇怪这里的雪居然一点儿也不冷,还有点热乎。
“不是,他们不要我了。他们把我卖给土匪……我回不去了,师父收留我,跟着她我才不是孤儿。”
“师父?”
她眯起眼睛,望着黑压压的天空,“这世上,真的有人待陌生人好且不求回报?”
“有的。”怀源在雪地上画着圈圈,“师父就是,她很好,就是嘴硬,说不收徒弟,却很照顾我和师妹。
我也不知道她把我们当什么,但是她从来不会嫌我们拖后腿。我们淘气她也能容忍,用师姐的话来说,师父在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
“那她为什么丢下你们?”
“没有丢下,她在这边留了照顾我们的人,还有家,她估计明后天就能回来,但是我们太贪玩,大晚上跑出来,遇到点意外。
对了,你怎么在这儿?今天初一,难道你回家迷路了?”
“不是——我没有家,到处飘。”
怀源:“这样啊,你可以去云驿的,师父说云驿就是给那些有困难的人提供帮助的,虽然会收报酬,但都是视情况而定,不会让你为难。
而且云驿还缺人帮忙,你过去的话,就不用到处游走了。”
“我不需要。”她说,“你能叫我一声娘吗?”
“啊?”
“我以前有个孩子,没来得及见面他便离开了。后来……再也没和小孩说过话……”
怀源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这……你要是不介意的话……”
“不介意,叫吧。”
虽然这个要求很奇怪,这件事也很也很莫名其妙,但是怀源还是叫了一声,“娘。”
女子扬起嘴角甜甜一笑,这笑没有别的意思,就像以前他每次叫亲娘一样,很单纯的笑。
“我看见你把那女孩推开了,她是你很重要的人吧?”
“我们一起从土匪手里跑出来,她拖着我去找大夫,我都快死了,她还是拖着我去,要不是她我就没命了。
不过我们现在是师兄妹,我把她当亲妹妹看。”
“嗯,知道了,睡会吧,醒来会有人来接你。”
……
晓清突然从梦中惊醒,大家没让她出去找人,让她在屋里等着,也不知怎么等着等着就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着葛麻衣的女子说,“你师兄在松林。”
她的样子记不清楚,这句话却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