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曦石从太医院出来，看着漫天风雪冷冷一笑，朝着魏天门走去。
虽然步履匆匆，但每一步却是沉稳有力，根本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
雨雪越下越大，都有些看不清路了。
忽然，老者停住脚步，浑身打了个冷颤，处在冰天雪地之中都没有感觉到寒冷，但这一刻，有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那是一种阴冷的感觉，刺入皮肉直逼五脏六腑，他没下过地狱，但觉得地狱的温度也就不过如此吧。
眯起眼睛向前方看去，一道人影迎着风雪朝他走来，来者不急不缓，但一步一步就仿佛踩在了他的心上，好像...
好像他今日听见的钟声。
来人靠近些了，他才看清是谁，那一身暗红色的内侍服格外显眼，像极了干枯的血迹。
孟辰在距他十步处站定，佝偻着身子望向他，老眼内一片漆黑，没有色彩，或者说没有感情。
刘曦石身上已落了不少积雪，反观对面之人，周身三尺一片雪花都没有，那暗红色的内侍服还是干干净净。
武道通神。
那随心所欲的罡气也证明了这一点。
抖了抖身上的积雪，勉强笑道，“孟公，来此所为何事啊？”
“杀人。”
孟辰回答的简单而干脆，让他心头一震。
“杀谁？”
“你。”
刘曦石听到猛的绷紧全身。
被发现了？这是他的第一反应，但是自己应该没露出什么破绽啊，他不信，觉得孟辰应该是在诈他。
抱着一丝侥幸又开口道，“孟公是不是有所误会，在下虽然没治好陛下的病，但也应该罪不至死吧。”
孟辰没有回答，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具尸体。
此刻，他确定了，自己一定是被发现了，心也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当今天下，没人敢说能从这个宦官手下安然无恙的逃走，即便有，那也肯定不是自己。
“说完了？”
嘶哑的声音响起，好像是死神的声音，但他不想认命，借着这漫天风雪他还想挣扎一下。
刘曦石打开身上背的药箱，从中取出一个葫芦，打开盖子，一只只不知名的虫子如同刚苏醒般爬了出来，掉下地的瞬间，竟生出双翅飞了起来，在风雪的掩护下，很难分辨。
孟辰看了看萦绕在他身边的东西，没有说话，缓缓向前踏出一步，仅仅一步就把周围积雪全部激起，伴随着看不见的罡气飞向刘曦石，那些虫子瞬间死了一半，剩下的发出刺耳响声，胡乱的飞起来，似乎是在害怕。
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就在孟辰准备再一次出手时，一道声音响起。
“身藏菩萨心，平生两不救。”
“世间千万医，无人出其右。”
一阵浓烈的酒气夹杂着药香传来，如此大的寒风竟都没能吹散，一个许久不见的人出现在视野里，缓缓来到二人中间，手拎着大酒葫芦，来者正是苏辞。
仰头灌下一大口酒，看着孟辰，“这里交给我可好？”
孟辰没有说话，转身离开。
现在就剩下苏辞和刘曦石了，两人对面而立。
“师弟，想不到咱们终究是站在对立面了。”
“哼。”
刘曦石冷哼一声，拔出扎在风池穴的银针，就见他的样貌肉眼可见发生了变化，然后一把扯掉粘在下巴处的花白胡子和头发，竟是一副中年男子的模样，比苏辞看上去还要年轻一点。
“我早就不是菩萨门的弟子了，你也不用假惺惺的叫我师弟。”
“楚别，你就算不认菩萨门，不认我，那小师妹呢？”
听到苏辞的话，楚别一愣，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你毒杀当今皇帝，天下百姓都知道他是个明君，如果小师妹泉下有知的话，她也不希望你这样做的。”
“你不要跟我提小师妹，你不配。”
说着，楚别嘴里发出古怪的叫声，围在周身的飞虫就好像得到了命令一般，连被孟辰杀死掉进雪里的那些，竟然也重新活了过来，一起向苏辞飞去。
苏辞无奈，葫芦一甩，撒出一大口酒，将内力聚于掌中用力拍出，迎向飞虫，只见这些虫子碰到酒时竟发出滋滋之声，好像被燃烧了起来，却没有产生火焰。
楚别大吃一惊，“怎么会，你竟能杀死飞裔。”
“楚别，不止你去过南荒的十万大山，我也去过，被南荒人奉为四大神明之一的飞裔，我当然知道它，也知道破解之法。”
苏辞叹了口气，“皇帝气血亏空异常，我从他身上看到了飞裔的影子。”
“哈哈哈哈，即便知道了你不还是没救得了。”
“废话少说，小一。”
一条青蛇从楚别衣袖中飞出，如同一道青色的闪电，在空中拉出残影。
“青痋！”苏辞眼睛一眯，“白芨。”
一条白蛇钻出他的怀里，迎向青蛇，缠做一团。
两条蛇都没有翅膀，竟都能短暂飞行，在风雪里你追我赶，上下翻飞。
“白芨打不过青痋，这你是知道的。”
这两条蛇乃是二人的师傅，在偶然之间得到的，常年生活在菩萨门，本就有灵性，再加以灵丹妙药喂养，早就不是普通的蛇了。
但也的确如楚别所说，就像此刻敌对的二人一样，白芨与青痋从小就如同仇人，见面就打，但白芨从来就没有赢过青痋，一次都没有。
“今天不同。”苏辞摇摇头，抬手指了指漫天的风雪。
果然，刚才还势均力敌的两条蛇，此刻白芨已然占据上风，在风雪的掩护下，白芨如同隐身了一般，只能听到破风声，却看不见蛇影，而青痋如同活靶子，在白芨一次次的攻击下伤痕累累，最终倒在了地上。
“小一。”
自从走下青牛山后，他的身边只有这条青蛇，早已经把它当成做亲人，此刻见到小一受伤，楚别双目通红，脚下用力，一掌向苏辞打去。
“你武功不如我。”
苏辞也抬起手臂，与楚别对了一掌，先出手的人竟倒退出去，高下立见。
楚别不甘心，手掌拍地整个人腾空而起，又与苏辞打做一团，二人顶着大雪拳脚交织，发出了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两人时而腾空而起，时而在地上翻滚，拳掌交错间，每一次出招都是极为迅猛，时间仿佛静止了，好像漫天风雪都在看他们的打斗，周围的一切都已经听不清了，只剩下两人呼吸和拳脚的声音。
一声闷响，两人同时后退，身上或多或少都受了些伤，几乎是同时，两人再次向前冲去，电光石火间对起一拳，楚别一口鲜血喷出，身体倒飞出去。
“咳咳，哈哈哈哈，是啊，我武功不如你，医术也不如你，连小师妹也只喜欢你。”说着楚别又吐出口血。
“你说吧，想知道什么。”
楚别似乎是知道自己活不过今日了，也不想在挣扎了。
苏辞走到他身边，同门自相残杀是他不愿意见到的，可又不得不这么做，“你听命于谁，又为何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都叫他老爷，至于为何听命与他...”
楚别挣扎着翻身，躺在地上，任由雨雪落在脸上，“是因为他能救小师妹的命，如果我帮他完成三件事，他就答应给我观音丹蔻。”
“观音丹蔻？”
苏辞眉毛拧在了一起，眼色暗淡，“你可知观音丹蔻没有用？”
楚别似乎是被苏辞的话刺激到了，也好像是心中的唯一的光熄灭了，状若疯魔怒视着他，“不可能，不可能，师傅亲口和我说的。”
“你可知师傅为何要这么做？”
时间回到沈芳瑜身死那天，哦，也就是二人口中的小师妹。
二十岁上下的年纪，正是多情时。
一袭粉衣的沈芳瑜和楚别并肩走着，女子扬起的眉毛、勾起的唇角，无一不在表露着她的开心。
楚别看着身旁女子那轻快的步伐，也不自觉的笑了，“小师妹，你在高兴什么啊？”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被你看出来了啊。”
随即脸颊微微泛起一抹红晕，轻轻咬住嘴唇，眼神中闪烁着羞涩的光芒，“大师兄今日返山时，给我带了一盒胭脂。”
听到女子的话，楚别泛起光亮的眼神迅速暗淡，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二师兄，你怎么不说话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看着一脸疑惑的女子，问道，“小师妹，你是不是喜欢大师兄啊？”
沈芳瑜害羞地低下了头，没有回答他的话，似乎是被人说破了心事，手指不停地扭动着，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才好。
此刻的女子在楚别眼里，是那样的纯真和可爱，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让人不禁心生怜惜和保护的欲望，可是她需要的不是他啊，楚别不禁苦笑一声。
不过能看到她开心就好。
“二师兄，我想告诉大师兄我喜欢他，你说好不好？”
“啊？好...好。”
“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
那模样生怕被女子看出来异常。
沈芳瑜沿着弯曲的山路登上青牛山的最高之处无恙峰，因为她喜欢的人正在那里，殊不知，喜欢她的人也跟着来了。
峰顶。
苏辞摆弄着各种各样的药材，旁边放着几个大酒缸，显然是在酿酒。
沈芳瑜蹑手蹑脚的来到他身后，刚要拍他。
“师妹，你来了。”
苏辞那温和的声音这时响起，让沈芳瑜停下了动作，俏皮的吐了吐舌头。
伸着脖子看着一地的药材和酒缸，“大师兄，你怎么喜欢喝酒了。”
苏辞转过身，抬起手在女子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无奈的摇了摇脑袋，“我喝什么酒，这是给师傅酿的。”
女子吃痛的捂住额头，脸颊却红了起来。
“你先别酿了，我有话对你说。”
“说啊，我听着呢。”
沈芳瑜双手一叉腰，故作生气道，“不行，你转过来好好听我说。”
苏辞停下手中动作，拍拍手转过身看着她，“行啦，可以说了吧，我亲爱的师妹。”
女子听到他的话脸又红了，看的苏辞莫名其妙。
“师兄，你觉得我怎么样？”
苏辞呆呆的点了点头，“挺好的，怎么了？”
“哎呀不是。”沈芳瑜气得跺了跺脚，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是说，你喜欢我吗？”
接着不给苏辞回答的机会，继续说道，“大师兄，我喜欢你，很早我就喜欢你了。”
说完又害羞的低下了头，可过了好长一会儿，也没有声音传来。
沈芳瑜紧张的抬起头，就见苏辞紧皱着眉头，薄唇轻启，“芳瑜，我...我只当你是我的师妹，你...”
“不要说了。”女子捂住了耳朵，不愿意听他接下来的话，流着泪跑开了，脑袋嗡嗡作响，就感觉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苏辞站在原地叹了口气，心里想：希望小师妹能想通吧。
而藏在巨石后面的楚别，捂着胸口缓缓坐在了地上，尽管他一再告诉自己不要放在心上，可当亲耳听见心爱的女子说喜欢别人时，心是那么那么的疼。
“啊！”一声惊叫响起。
苏辞楚别同时暗道不好，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去。
直到夜里，二人把沈芳瑜的尸体摆在了师傅面前。
沈道常看着女儿的尸体心如刀割，疼痛到让他无法呼吸，泪水不停地流淌，整个人黯淡无力，仿佛苍老了许多。
苏辞顶着伤痛把事情说了一遍，楚别双眼通红，挥起拳头打在了他的脸上，他能躲开，但没有躲。
“你为什么要拒绝她，为什么？”
说着一拳又一拳的打在他的脸上，苏辞没有躲，也没有还击，因为他也认为楚别没有说错，是他错了，如果不是他，小师妹也不会死。
“够了。”
沈道常一把拉开了楚别，“不怪苏辞，是芳瑜她...”
此刻这个医术通神的男人也说不下去了，他救得了天下人，却唯独救不活自己的女儿。
苏辞站沈芳瑜的尸体前，呆呆的发愣，如同没有灵魂的空壳。
楚别痛苦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双手紧紧地握住自己的头发，眼泪如泉水般从他的眼眶中涌出，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的嚎啕声充斥了整个房间，回荡在空气中，让人心碎。
半晌。
他缓缓站起身，用手背轻轻擦拭掉脸上的泪水，来到沈道常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师傅，今天起，我不在是你的弟子了。”
说完转身麻木的向门外走去。
“等等。”
沈道常看着楚别的样子，眼神里充满了担忧，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不想在失去一个徒弟，或者说是一个儿子。
“你下山，为师不留你，但为师求你一件事。”
楚别声音沙哑的问道，“什么事？”
“帮我找到观音丹蔻。”
“观音丹蔻，那是什么？”
“一颗丹药，一颗能让人起死回生的丹药。”
沈道常的话让楚别眼里一下子又焕发出了光彩，如同疯魔一般喃喃道，“观音丹蔻，观音丹蔻，我一定会找到的。”
“去吧，我把芳瑜的尸体冰封起来，观音丹蔻寻到便能救活她。”
看着楚别离去的背影，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师傅，这世上没有观音丹蔻吧。”
面对苏辞的问题，他摇摇头，“有的。”
“只是，它不能让人起死回生罢了，我这么说，不过是给楚别一个活下去的希望。”
沈道常说完这番话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苏辞也是痛苦的闭上了双眼。
晚风夹杂着暖意徐徐吹过，可这座青牛山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生气。
从此。
世上多了一个一心寻药的楚别。
也多了一个整日饮酒的苏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