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临朝,跪!”宦者手持长鞭朝空中挥舞了一下,一声鞭哨在殿中炸响。
“臣等恭迎陛下!”
阶下,中书省、门下省主事官员,尚书省六部尚书、丞郎,御史台大夫及下属中丞、侍御史,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太子太师、太子少师,九寺诸卿等俱是跪了下来,口中山呼:“臣等恭迎陛下!”
陶潜和裴俭只是躬身,二人是列侯,有贵族封爵,按制却是不需跪的。
“众卿平身!”
皇帝坐在高高的皇座上,他看着阶下的官员,犹如蝼蚁。
张殷,这是皇帝的名讳。
立未定,阶下已经有一人站了出来,躬身一拜,说道:“陛下,臣请陛下暂停北山行宫之行,此举劳民伤财,有伤陛下圣德呀!”
裴俭一看,正是御史大夫周衍,心下不免费解。
就算你想劝谏,也不至于让自己一个御史大夫,正三品的官亲自劝谏吧?这事让手下的侍御史出马不是更好?
皇帝似乎也觉得有些奇怪,没有搭腔,而是说道:“众卿以为如何?”
话音刚落,只见又有一人出列:“臣附议。”
此人为尚书省吏部员外郎,吕向。
“臣亦附议。”又有一人出列。
此人为中书省舍人尹善见。
接下来,又有几人站出,范围包括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六部,几乎囊括了整个三省六部,反倒是御史台,只有御史大夫一人出列,九寺诸卿倒是日常沉默,不足为奇。
这场面,不知道的,还以为要逼宫呢……
裴俭感觉陛下的目光停在了他的身上。
“裴卿家的意思呢?”皇帝开口问。
这也难怪,如今朝廷的制度是“三省六部制”,日常则是由中书省依例出策拟诏、门下省封驳决断,报请陛下御批后再下发尚书省六部执行,如果尚书省觉得不妥,还可以再封还诏书,不接诏令。
但制度是制度,现实是,陛下早年便觉得尚书省权力过重,所以在原先的尚书令姜国公病逝后,其长官尚书令、左右仆射(yè)已经多年不置,日常则全由中书令和侍中决断,尚书省六部没了主心骨,自然唯中书、门下两省惟命是从。
换句话说,今日这些反对的,都是他的下属。
往大了说,今天这事叫“朋党”,往小了说,今天这事叫“御下无能”。
“陛下,”他站了出来,“臣子们原也是一片好意,但此为陛下私事,唯请陛下圣心独裁,无需过问外臣矣。”
话音刚落,只听见周衍冷笑一声,高喝道:“外人语,裴谋陶断,此言不差矣。”
裴俭在心里苦笑一声,这事说的是,陛下前些年在宫中设政事堂,将中书省、门下省的部分官员以兼职的身份调去宫中,专门协助皇帝处理军国大事,号为“内朝”,以此和外廷相分隔,自此,外朝只能处理些日常琐事了。
当时群情激愤,无数大臣挺身而出,请陛下收回成命,但都被陛下给挡了回去,最后还让出身内朝的裴俭做了中书令,与门下省侍中陶潜共掌国政,二人总管内外,却只依圣训治国,时人讥之为“裴谋陶断”。
陶潜仍没有什么反应。
“陛下!”周衍又说道,“若是旁时,陛下要去北山行宫几天散散心,臣是不会反对的。但如今,臣听闻北地多寇匪,最近处离北山行宫不过几百里而已,臣担心陛下安危!”
“陛下,”裴俭出来解释,“臣已命晋阳、定扬、五原、榆林、北原各郡募兵整军,陛下北巡之时,臣保证北地再无寇匪作乱!”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岂可妄动!”他引用的是孙子千百年来为人所重的名句,“军费几何?钱粮辎重又几何?为陛下一人而损天下子民,劳民伤财,裴公这是要陷陛下于不德么!”
“够了!“皇帝喝止了两人的争辩,“两位卿家越说越离谱了,北山朕去不去,都是一样的,只是北地的匪患是一定要清的,裴俭,募兵之事务必要快,一战而功成!”
“谨遵陛下圣谕!”裴俭再拜。
“至于北山之行么?”他站起来看了看阶下的众臣,“下次再议吧!”
“无事退朝!”宦者在旁边高喊。
“恭送陛下!”
众人起身,裴俭和陶潜两人走在最后,出了大殿,却并没有出宫,而是向着政事堂的方向走去了。
“陶公,今日大殿,您为何不发一言呢?”裴俭语气里似带着不满。
“裴公,我且问你,今日大殿上,带头反对陛下北巡的是谁?”陶潜问他。
“自然是御史大夫周衍。”他答道。
“那他反对的又是什么事?”陶潜又问。
“自然是陛下北……不对,是各郡募兵,觉得劳民伤财,这才……”裴俭说道,“只是这次各郡募兵虽说动作大了些,但权当演习一番,又有何不可?周衍大人忧国忧民的初心是好的,只是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
“劳民伤财?忧国忧民?”陶潜冷笑一声,“裴公,你为中书令时日较短,之前又多是在内朝做事,对于国家大政,你是胸有丘壑的,但对于这朝堂上诸公的禀性嘛,却是不太清楚的。”
“如何?”裴俭问道。
“这朝堂之上,有一个算一个,嘴里都是忠君爱国,心中全是各怀鬼胎。”他下了论断。
“陶公的意思是,周衍大人的真实目的不是反对募兵之事!”裴俭心里大受震撼。
“周衍的目的,是在反对陛下北巡,而非反对募兵。”陶潜缓缓说出答案。
裴俭急切问道:“为何?”
“你看最后,陛下准了募兵,却搁置了北巡,便是在试探他,周衍可有反对?”
“没有……”
“这便是了……”看着对方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陶潜心里还是有些享受的。
他虽是侍中,和面前这个四十多岁的“年轻人”共掌朝政,但其实更多是陛下派他来给裴俭兜底的,此人为官一路顺遂,虽说也是因为有世家血脉的背景和简在帝心的根基,但其对于政治的嗅觉和处理政务的老辣,比他也是差不了多少的,但心气品性,犹有甚之,除了在人情世故上尚缺了些历练,其他堪称完美,就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又一位姜国公啊……
他不禁感叹。
想到这,他又不禁想到了那位当初几乎是一路扶持着他成长的世家英才,眼睛有些湿润,三十五而任宰辅,算是他们这种人的巅峰了吧。
姜国公,我却是有些想您了呢……
他看着走廊外的睛空,那里像是隐约印着一张年轻的脸,在朝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