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愍帝大业十三年,七月十日,神都长安。
今天是十日一次的朝会,裴俭早早地穿好了自己的朝服,在家里等着了。
晨钟已敲了三声,时辰已至,早已准备好了的仆人们伺候着他坐上马车,马夫将写着“沛侯”的红灯笼挂在竹钩上,一前一后各一个,随即驾着马车开始朝着皇宫的方向驱车前行。
路上,不时有从其他街坊汇合过来的车辆,但他们远远地望见了“沛侯”的名号,知道了这是当时宰辅——中书令裴俭的车马,便停在了一旁,等他们先过去。
“君侯,前面是益阳侯的车马,咱们是直接过去,还是?”
益阳侯陶潜,是当朝的另一位宰辅,长年担任门下省侍中一职,虽说是与他家主君中书令裴俭共同执掌政事堂,但为官的资历却远比他家主君要老,由不得他不小心对待。
“无妨,你且上去,并驾齐驱,我有话要和陶公说。”马车内,裴俭的声音传了出来。
“是!”
马夫一甩马鞭,马车顿时加快了步伐,他在外高喊:“沛侯有事要见益阳侯阁下,请慢行。”
前面的马车慢下了步伐,等着他追了上来。
两辆马车终于并行了。
裴俭撩起车上的窗帘,对方也是同样的动作。
“陶公别来无恙?”
“托裴公的福,一切安好。”对方虽然是中年人模样,头发却是已经花白。
“你我二人,陛下之左膀右臂,看到陶公安康,我也就放心了。”
“前日,我那侄儿却是在余杭郡为我快马加鞭,送来了今夏江南的花茶,裴公如不嫌弃,可愿上车同饮?”陶潜问道。
“如此甚好,早就听说陶公是世林领袖,一手清谈妙绝天下,就连河东大儒齐固生对您也是赞不绝口,引为知己的。我是后学晚进,对此钦慕已久!”
这话说得漂亮,但也不假,二人虽是共事了一段时间,但平日里都是公事公办,没有私下的交流。
“裴公与我是同僚,后学晚进的话却是不必再说了,我在这里奉茶,期待着您的到来!”
“好!”裴俭招呼着马夫停下,自己又上了陶潜的车,仓促之间,没有准备马凳,这边的老马夫便扶他上车,他习惯性地说了声“谢过”,却发现老马夫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竟是个聋哑人。
一个聋哑人竟能做马夫?裴俭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但他没有时间去细细思索其中的缘由。
老马夫送他进了车内,又再次驾起了车,朝着远方慢悠悠地驶去了,旁边,裴俭的马车依旧跟着。
“陶公!”裴俭施了一礼,随即在小案几的一边坐下,品了品陶潜亲自泡的花茶。
“裴公此来,不是来陪我品茶论道的吧……”陶潜问道。
“瞒不过陶公,”裴俭说道,“陶公觉得近来朝中政局如何?”
“海内澄清,天下一统。”陶潜打着机锋。
“是啊,海内澄清,天下一统,可这朝局却是让我越来越看不懂了,便说最近遇到了一事,陛下要北巡,这事陶公是知道的,”裴俭说道,“但陶公知道陛下为何要北巡?”
陶潜默然不语,显然是在等着他继续说。
“陛下北巡,是因为听说了北地近一个月在闹匪患,陶公你听听,北地十六郡,向来是国家边防重地,这样的地方居然能闹匪患?而且匪患阵仗还不小,各郡自身无法对抗,需要跟朝廷请示,有的要募兵,有的要请附近驻扎的边军清剿,一下子都报到我这来了。这已经够奇怪的了,可更奇怪地是,陛下是怎么知道北地的事的?而且竟比我还早收到这个消息。”
“陛下自有自己的消息来处,古语云:兼听则明,偏听则信。更何况是陛下呢?咱们做臣子的,做好本份的事便可,其他的事么,少打听为好。”
“陶公所说,也是俭心里所想,只是此事着实有些奇怪。陶公与我共事,也知我这人的脾性,没有想明白的事,是不敢轻易做决定的。唯有此事,陛下北巡在即,若是没有在此之前清完匪患,怕是我头上这顶乌纱帽,便要不保了。”
“世间万事万物,错综复杂,即使是神明,也不一定敢说自己已经看清了所有的事情,知道了如何去处理。你我是凡人,人力有时尽,从此看,也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全部弄清楚的。”
“计将安出?”
“办法从哪里来呢?”
“既然无法看清,那又为何要看清呢?”陶潜提点他。
“我是个愚笨的人,还请陶公说明白些!”裴俭急切说道。
“很多时候,我们看不清对手的底牌,那我们就要去看自己的底牌,分清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是次要的,然后权衡利弊,做出最合适的选择。”
“陶公的意思是,先做当下,伺机应变么?”裴俭自言自语道,随后眼睛亮了起来,“是了,以不变应万变,我目前还有所疑惑,并非能力所限,而是对手出招太少,我猜不透对手目的所致。但对手总有要图穷匕现的那一天,现在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等着对手主动出击,露出破绽的那一天。”
想通了这件事,裴俭心情大好:“多谢陶公为我解惑!”
“裴公客气,份内之事而已。”
马车停了下来。
“却是到了。”陶潜望着窗外,此时天刚蒙蒙亮,偌大的宫殿俯瞰着整座长安城,仿佛神明。
两人下了车,一同进了宫,来到了前宫的一处偏殿,这里已经聚集了一波人,都是在等着早朝的。
“陶公,裴公!”不少人都来和他俩打招呼。
两人一边回应着,一边朝里殿走去,这里人少,随后他俩看见了御史大夫周衍。
三人彼此见了礼,随后只见周衍不客气地看向裴俭,说道:“裴公,便是你建议陛下募兵剿匪的?”
“正是,可有不妥?”
“前朝募兵,却是为了北击蛮族。今日募兵,却只是为了击溃一群匪寇,裴公不觉得杀鸡用牛刀,劳民伤财么?”
“陛下将要北巡,此也是为陛下安全计!如何算得上劳民伤财?”
“陛下不北巡不就行了?”他大声嚷嚷了起来。
“陛下所作所为,皆是为天下计,不是臣等可以横加干涉的。”裴俭回答。
“不是臣等可以干涉?那我这个御史大夫是干什么的?今日朝会,我却是要向陛下进言的!”周衍大喝。
“周大夫请便!”裴俭只觉得对方不可理喻,像是个刚入官场的毛头小子般天真,顿时没了继续争辩和心思。
陶潜大有深意地看了对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