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白玉京,人间程宜箐。”
不意自己此生竟还能再听到这句当年的狂悖之语,当初,自己初入金吾卫,又袭封了父亲的爵位,真是少年意气,长安城里想他做夫婿的女儿家不知有多少,但是他有鸿鹄之志,要建那不世之功,封将拜相,对此不屑一顾。
直到那一年,他江南母家的表妹程宜箐前来登门拜谒,想自己当初自视甚高,视女色为红粉骷髅,但见了他这个表妹,一见而倾心,明白了何为“倾国倾城”。
那天晚上,他在宫里当差,换班休息的时候,一夜未睡,他反复地在领他值班、已为金吾卫将军的世兄韩擒虎的面前背诵那篇前朝宴乐名家李子期所做的名乐,发誓要得到她。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传说此乐是李子期的嫡亲妹妹入宫为妃时,他在其大婚的宴会高堂之上所作,用以称赞妹妹举世无双的美貌,他用在这里,是在借此向世兄夸耀自己的这位表妹的样貌。
但世兄打趣他,用辞颇为粗鄙,说他是在学女儿家思春,认为他在吹牛,而少年时的姜安世对此却极为认真地评价道:“天上白玉京,人间程宜箐。”
竟是拿他这位表妹与天上的仙女白玉京作比了。
后来……
他的这位表妹经选秀入宫,嫁给了当今圣上,陛下大喜,结婚的时候,长安城彻夜不眠,陛下一连十日未曾早朝,引起朝野非议。
佳人难再得……
那时他才真正懂得了名家李子期作此乐时的心境。
再后来……
他心灰意冷,听从母亲“娶妻娶贤”的吩咐,娶了妻子,生了儿子,又因为一些事触怒了当今陛下,被贬到了这晋阳祖地做郡守,而如今,自己的这位表妹已经贵为皇后,是这天下的女主人了。
当初表达少年时一见倾心的诗句,现在却是十足的悖逆之语。
世事变幻,竟至如此。
他的心情有些复杂,但姜安世清楚地记得一件事,因为事情重大,他只告诉了他的世兄韩擒虎一人,而韩世兄也跟他做过保证,绝不向除他二人之外的第三者透露。
小项王韩擒虎一诺而千金,这也是天下皆知的事。
更何况,这样的句子若是被陛下知晓,也就没有今日的他了,所以他很确定一件事,他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被传十年前已经在当阳谷死去的,他的世兄,韩擒虎。
“陛下还没死,擒虎自然也不会死。”中年人充满怨恨的声音令姜安世心里感到害怕。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低声喝问道。
“你不是已经听说了么?”韩擒虎阴阴地说道,“传言,有时未必不可信。”
姜安世已然瘫坐在地上,“陛下……陛下竟……”
“你看,这就是你不如咱们这位陛下的地方,你还在为心爱的女人被人夺走而黯然神伤的时候,”韩擒虎面露讥讽,“他已经可以为了自己的权力牺牲这么多人的命。”
“而且……很难说当年他娶皇后娘娘,是真的喜欢,还是……”他蹲在地上,用宽阔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姜安世的脸,“因为你挡了他的道。”
“我挡了陛下的道?”姜安世骇然。
“很难说……”他负手背立,“这些年我秘密做了很多事,但越往下做,越是觉得咱们这位陛下深不可测,当年的姜氏多么辉煌?四世三公……满朝文武都是你父亲的棋子。”
“你是你父亲唯一的儿子,可你知道姜公死前为你铺了多少的路?我这个当年的金吾卫将军,名将胚子,亲自带你值的班,看不见的后手又有多少?足够你平平安安做到宰相了,可你却被陛下这一击就给击溃了。”
“是不是很恨他?”男人狞笑道。
“所以你这次来,是要找我联手?”姜安世内心震撼。
“联手?说什么笑话?”韩擒虎面露嫌弃,“我从不和已经彻底被打败的人联手。”
“你已经被吓破胆了……小安世。”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叙旧么?”姜安世怒道。
“自然是来想找你帮我些小忙。”韩擒虎笑着拉他起身,扶他坐在位子上。
“你要找我做何事?”姜安世饮了一口茶,恢复了些冷静。
“过些时日,陛下便会去北山行宫北狩,会遇到些小麻烦……”他看着姜安世的脸,“而我希望你做的事是……不要回应。”
“不要回应……”姜安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随即瞪眼看向他,“你竟是要……”
韩擒虎比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噤声。
“你不怕我去告诉陛下么?”姜安世低喝着,声音低不可闻。
“你没有这个胆子。”韩擒虎张嘴比着口型。
“而且……”韩擒虎意味深长地笑道,“就算你真做了,我们也有后手,你不会以为我是靠自己预知了咱们陛下的行踪吧?”
姜安世只觉得毛骨悚然。
“小安世……你在这个地方,算是废了啊……”韩擒虎感慨,“当初的你,一眼就可以看到这一层。”
“当年恨他的人,现在还很多啊……”男人转身推门离去。
韩擒虎离开郡守府的时候,却在门口看见了先前见到过的那个少年,洛阳,在门口跪着。
“犯了何事?”他笑着去跟这个孩子打招呼,“却是在郡守家府门前跪着。”
“忤逆生父。”孩子答得冷漠,抬头一看,却是见到了相熟的人,不禁有些惊讶。
“姜安世便是你的父亲?”韩擒虎有些惊讶,“所以,你便是那个……庶子。”
孩子点了点头。
“竟是如此么?”韩擒虎笑道,“一头虎去给羊做儿子,真是天大的笑话。”
“孩子,”他扶起洛阳,拍了拍孩子的衣服,“你将来是要做名将的,有一句话你要记住……”
“男儿膝下有黄金!名将如是!”
“跪得多了,猛虎也会变成绵羊,你不是你父亲,更不要走他的老路!”男人再度骑上马,“若你有心,便该去参军,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窝在这样的弹丸之地,靠别人的施舍度日,这样养出的是家狗,而不是猛虎!”
男人策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