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书》为项王立纪赞曰:‘韩籍如林如山,为帅;项王如火如雷,为将’。何立为纪?帅为何?将又为何?将帅之争,孰胜?”
“《太史公书》里为项王立帝皇本纪,称赞他:‘韩籍带兵打仗,就好像森林与高山,深不可测,这是帅才。而项王带兵打仗,就好像烈火与雷霆,势不可挡,这是将才’。太史公为何要为项王立帝皇本纪?帅才是什么?将才又是什么?如果将才与帅才打仗,谁能胜?”
看到底下的少年们眉头紧锁,中年人也不禁得意起来,这里说的是前朝的一桩旧事,当年嬴朝一统天下,但压榨百姓极苦,于是,有义士如蜂潮般揭竿而群起,其中有一位名为项龙,此人不知来路,草根出身,但野心极大,灭亡赢朝之后,竟能压服各路起义军,分封诸侯,号为“霸王”。
前朝高祖皇帝不服,遂联合众诸侯,举兵三十万讨伐他,但在洛水附近被其以三万骑兵破之,诸侯闻风丧胆,三年不敢举兵。后来,还是前朝高祖皇帝寻到了一位高人义士韩籍,让他再领了三十万军队才把他打败。
在家品评天下名将,中年人年轻时也曾为此激昂拍案,更何况底下这群孩子呢?就连原本坐在左边的那个呆呆看着窗外的麻衣少年也罕见地回过头来,沉声思索。
已饮了一盏茶,中年人再度发问:“如何?”
还是幼子抢先回答:“父亲问了我们四个问题,孩儿能答上来一个,其他的就交给长兄吧!”
他说的长兄自然是指中间那个华服少年。
“你且说。”中年人示意他。
“父亲问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孩子露出气恼的样子,“但最后一个问题却是太简单了,自然是帅才胜,韩籍不就是打败了项王,才被评为古今第一名将的?”
“多读书,多读书,”中间的长兄已然听不下去了,两人一奶同胞,如今胞弟发出可笑之言,他却害臊地听不下去了,“父亲说帅才、将才,自然是要品评古今名将,如何能根据一时的胜败去分呢?要是今日有一将才之将,胜了帅才之将,又当如何?”
中年人哈哈大笑,似乎对自己这个儿子很是满意,幼子犯了错,他也不计较,只是微微点头:“成华,你且说说。”
这是他的长子,姜成华,虚年十五;右边是他的幼子,姜亦安,虚年十岁。
被叫做“成华“的孩子整了整自己的衣物,先是向父亲一拜,然后才朗声说道:“儿闻先生云:本纪者,经纬;列传者,纵横。项王未称帝,然嬴末启初,其为经纬也!”
“儿子我听老师说:太史公写本纪,是为了记叙横贯始终的经纬之人,而写列传,是为了记叙穿插其中的纵横之人。项王没有称自己为皇帝,但在嬴朝末年到启朝初年的这段历史之中,他就是横贯始终的人啊!”
“好!好!好!”中年人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我儿如此年纪,就有这般见识,便是和神都里那些公卿子弟相比,也是要胜一筹的了。
姜家本也是神都里有名的世家,只是九年前父亲姜安世因为触怒了皇帝,这才被贬到这晋阳城中做这一郡之守,此生恐怕再也无法返回神都了,因此父亲也对儿子们满怀期待,要他们光复祖先之德,如今听到成华这样有见识的言论,怎能不惊喜呢?
成华等了等,见父亲没有再说话,便继续说道:“帅者,韩籍也,谋定而后动;将者,项王也,气概绝世,身死之际,尤大呼,“此天灭我,非尔之功也”!
“帅才,是像韩籍这样的人,总是思考清楚了然后才动手;将才,是像项王这样的人,英雄气概冠绝当世,即使是兵败要死了的时候,也要大声高呼‘这是老天要灭我,不是你韩籍的功劳’!”
父亲又点了点头,说道:“前一句妥当,虽是引用前人说过的话,但后人也再难有精进的可能了,至于后一句,项王此人,千百年一遇之奇才,难评呐!”
父亲继续问他:“将才与帅才相争,谁能胜?”
“孩儿,孩儿……”成华一时也说不出来,他其实也想说是帅才胜,毕竟最终结果确实是韩籍打败了项王,只是这样不就和弟弟之前的意思是一样的了么?他有些说不出口。
“无妨无妨……”父亲见他为难的样子,也岔开了话题,勉励了他一番,又把幼子好一顿训斥,无非是些顽劣逆子,要学哥哥用功读书之类不痛不痒的话,幼子更是时而点头,时而嗯嗯,看着熟练得很,显然不是第一次被训了,弄得父亲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刚刚想起左边这位穿着麻布衣衫,同样是他儿子的少年。
这是他的庶子,也是他的第二个儿子,洛阳,虚年十四。
当年他初入金吾卫,得以侍奉御前,正是年少得意之时,回晋阳老家省亲,多喝了几杯,再加上当时正是妻子怀胎十月之时,身体燥热,按耐不住,便和一个洛姓农家女野合了一番。
姜家是世家大族,妻家更是如此,当时他正是仕途高涨之时,家族长辈自然见不得这种丑事,便压了下来,直到多年以后,他被贬回晋阳,这个农家女却带着孩子找上门来,要求让孩子入他姜家的祖祠,妻子自然不肯,当时让他为难了好久,最后软磨硬泡,两相调和,这才让他先入了家学,在这里念书,视他以后的表现再定。
“阳儿,你可有什么看法?”父亲问他。
孩子一惊,似乎没有想到父亲竟然会问他,毕竟平时他都是旁观,他也不爱读书,偏爱习武,又是没有过门的庶子,请来的儒师自然看不上他,更不会叫他回答问题了。
“帅才与将才相争,谁能胜?”
“孩儿认为,”他张口便答,“将才胜!”
“哦?”父亲显然有些惊讶。
幼子在角落里阴阴地插了一句:“故作惊人之语,哼!”
洛阳也没有理他,似乎习惯了,他继续说道:“韩籍虽强,然而不能使士卒为其效死力,高祖以一身入其军营竟能占其印,夺其军,韩籍不能抗,项王身处绝地,士卒尤愿与其冲锋陷阵,效死力。将可为王,帅仅为帅而已,此可以见二者之高低也!”
“韩籍虽然强大,但是不能让他的士兵为他效死力,前朝高祖皇帝一个人就能进入他的军营夺了他的将印,接管他的军队,韩籍不能抵抗。但项王即使身陷包围的死地,他的士卒也愿意跟他冲锋陷阵,效死力。将才是可以做王的,但帅才最多只能统帅一军罢了,从这可以看出两个人的高低来!”
这一段话说的是曾经韩籍攻破项王之军后,被封楚王,但不久就被高祖皇帝夺军下狱,最后身死的往事。用词不是很高雅,但其中见识,倒也令父亲刮目相看了。
“阳儿这番话也是有点见识的,但要是被先生听到了,却是要说你不动脑子的。”父亲顿了顿,但二子木讷却没什么反应,他只得继续往下说,“父亲是上过战场的人,战场之中,军队死伤要是过半,士卒便是要溃逃的,避死而惜身,这是人的本性,怎么可能因为一个人而违背人的本性呢?韩籍的军队是前朝高祖皇帝给他的,自然可以随时拿去。至于项王,此为人杰,遇韩籍前,未尝一败,士卒信此,自然愿意跟随,非是效死力也。”
“是!谨记父亲教诲!”
三人一起朝中年人施了一礼,这堂课便算是结束了。
父亲领着长子和幼子走向演武场,洛阳跟在后头,不说一句话,他还在思索着刚才父亲给他的答案,心里隐隐地,他觉得父亲说得不对,但他一时也无法反驳。直到很久之后,他亲自上了战场,见到了这天下名将在战场上的厮杀征伐,这才明白父亲错在了什么地方。
父亲不是英雄,不懂名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