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纸人听了猛得挣扎起来,掉到地上,十分努力的跪起来,给蒲小二磕头,砰砰作响。嘴里不住地喊着:“不要碾我!不要碾我……让我死,让死,求求你,让我死,杀了我。”
蒲小二扶纸人起来,让他靠着碾台坐着,纸人的岛主脸已经被他磕烂,二哥可以看到他半脸的皱纹和木桩一样的胡须。这人他从未见过。
蒲小二笑道:“老姜,你别这样。这让我很为难,要知道我从来不杀人的。再给我提这么过分的要求,我只好把你送回温寂了。”
老姜紧紧靠住碾台,一眼恐惧,一眼期盼,嘴巴张张合合,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
“怎么样?是不是想回温寂了,想余掌柜了?”
老姜不敢说话,吓得发抖。
蒲小二打量着老姜身上残破的纸人壳:“破费我了二两银子,可惜了这身岛主皮。下回我在还得找人做……算了,没有下回了。”他站起身来,示意二哥他们先去大厅落座。自己跟在后面,走了几步,骂老姜:“你还闲干嘛?快去烧茶呀!没看见我有客人吗?”
老姜诶诶诶地点头,到侧院去了。
蒲小二带二哥他们走到厅中,厅中空空如也,中间有一个长桌,几把椅子,各人找了椅子坐下了。两昆仑看见厅上有一灵台,灵台上供着一堆牌位,最前的一个是黄离,他的人头就供在牌位下边。
蒲小二给黄离上了三根香,又给小氏上了三根香。白烟笔直上升,不断不散,升到房顶,荡开。房顶已经被熏成黄褐色。
两昆仑上前去拿黄离的人头,被蒲小二拦住了。
蒲小二摆摆手:“我们得先把旧账算一下。”
“算旧账?怎么算?从哪算?”
蒲小二从长桌下拿出一个把红木算盘:“是账,就有能算清的时候。”
两昆仑见了算盘,白眼一翻:“又是算盘,看见算盘我就恶心。”
蒲小二不以为然,将算珠拨弄齐整:“算盘可是个好东西。”
二哥靠坐到椅子上,打量着周遭:“你们算账,这和我们俩有什么瓜葛?是要做个见证吗?”
蒲小二一弹一拨:“你们两个是早上捡回来的,也是我们的资产。”
他坐下来:“开始算。拒水一四四七零年十二月初八,是你两昆仑到小酒馆上工的第一天,工钱十文钱。打破一只碗,扣一文钱……“
两昆仑一听就不耐烦:“你还真是有够闲的,这么一天天往下算,有劲吗?我可没功夫跟你这么耗下去。杨耳去把黄离人头拿了,我们走。”
杨耳上去取黄离的人头,走到人头跟前,刚伸出手,就觉着被人打了手,手背上红彤彤一大块。他伸去另一只手,同样被打,两眼瞪得老人,却不见眼前有人。只是黄离的人头静静立在他跟前,两眼眯着,似在看他。
他吓得跳将开来,躲到我二哥椅子后面,嘴里嚷嚷着:“有鬼,有鬼!”
二哥的眼睛盯在蒲小二的算盘上:“你这算盘不一般,邪性,是风阵?”
蒲小二继续拨弄着:“你还有点见识。这屋里被我设了风阵,你们要半点不随我意,我只屑拨弄一下珠子,就能让你们人头搬家。”
两昆仑冷冷一笑:“姓蒲的,你这算盘打得够损的。”
杨耳伏在二哥身后,问道:“柳二哥,什么是风阵?”
二哥不假思索:“风阵是一种圈套。是有风缠师潜质的人,在密封的屋子里暗中使劲儿,将风缠术揉进了空气中。屋中每一分空气,都能由他操纵。”
蒲小二手上不停:“找岛主这个事,不用急。今年捕鲸大会,他自然会回来的。”
二哥想到盐帝的七日之限:“我阿翁可等不了那么久……”
杨耳跟着说:“我阿爹也是。”
蒲小二一笑:“哦……那我可要多拖延一会儿。”
杨耳骂道:“你……你这个坏人。”一边说,一边上去捉打蒲小二。
蒲小二拨上两颗算珠,桌子上的穿云剑兀自飞起,架到了杨耳脖子上。
二哥握住剑柄,与蒲小二较劲儿。剑身下沉,剑尖停在杨耳肩上未移半分。剑微微颤抖,发出嗡嗡声响。二哥抓剑刺向蒲小二,蒲小二双手拨弄算盘,在自己面前做了一道道风障。
剑尖刺透风障,像刺中粗布一样,凭空中发出了撕裂声,一次又一次,一连刺透了七层,终于停滞不前了。
蒲小二额上流下了汗:“只道这小子喝了破身酒,精进了许多,刺透我三层风障不足为奇,他居然刺透了七层。纵使教我此术的黄离恩公,也就到此地步了……我自也不必惧他,既已设下风阵,方丈之内我便是无敌!“
他凝神聚气,在自己周身做了一副无形的空壳。
二哥穿云剑刺破了七层风障,便不能前,心里打了个转儿,运气到剑上,催生出剑光。剑光光亮柔和,沿着剑身向前渗透,扑向蒲小二面门。
蒲小二心里一惊:“我已不能再做保留了,一定要压住他,拖住他们。”
他双手十指在算盘上作狂,哐哐哐哐,加固了覆在身体上的空壳。
二哥驱使剑光向前,毫不生涩地进入了空壳……然后,发生的弯曲,分解成五道光流,从蒲小二面庞的边缘滑了过去。
蒲小二一滴汗流到了眼角,算是歇了口气。
两昆仑说道:“你把我们骗下来,究竟是在打什么算盘?”
蒲小二笑着摇头:“这些年,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茅房的秘密吗?”
两昆仑说道:不是我想知道,是岛主想知道?谁会喜欢整天泡在茅房里?话说,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岛主的卧底?”
蒲小二一边算一边说:“柳老儿告诉我的。”
二哥插话道:我阿翁?对了,我阿翁说两昆仑知道岛主在哪里。岛主研究在哪里,你快说。”
两昆仑哄着孩子,说道:“我告诉你也没用,你去不了。刘道婆死了,这世上就只有我能找到岛主。你们两个还是吃点儿喝点儿,歇息半宿。等这姓蒲的折腾完了,我们再走也不迟。”
二哥想着也没有别的办法,就说道:“蒲老板,我要两只烤鸡。”
蒲小二向外叫道:“老姜,煮好茶,再端两只烤鸡上来。拒水一四五七年,三月初五,两昆仑要烧鸡两只,扣二十文钱……“
两昆仑又好气又好笑:“抠门……”
过了快半刻时间,老姜一瘸一拐地端着烤鸡和热茶上来了。烤鸡上桌,油亮油亮的,杨耳抓过一只,抱着啃起来。鸡皮松脆,咬得咔吱声响,满嘴是油。皮下鸡肉软嫩,冒出了一股微辣的香气。
二哥看着闻着,腹中咕咕作响,从盘里撕下一只鸡腿,翘着小拇指,一点一点地吃着。吃了几口,自顾可怜:“我可是越来越像女人了,清霜见了我,恐怕还要妒嫉我的美貌……“
老姜哈着腰,一双手拢在袖子里,站在下首位,偷偷看着我二哥吃鸡。
二哥觉得给人看一眼,也没什么,但又觉得自己吃了亏。问道:“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老姜慌忙往后退,手里的空盘没有拿住,掉在地上,摔破了。蒲小二按住算盘,见老姜吓得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微笑着说道:“老姜,两位少年耐不住寂寞,你陪他们说说话。”
“小的没有什么可说。”
“那就说说你怎么来的。”
“小的不敢。”
“讲好了,以后不碾你。”
老姜抬头看蒲小二,两眼微微放光:“那小的,就慢慢地给二位少爷讲。”
二哥眼珠一转,上前去扶老姜坐到桌前,老姜一连道谢了十几次。
二哥坐回到位子上,面上吃鸡,心里想道:“看来我这获取记忆的本领,不适用于常物,也不适用于常人。”
老姜勾着腰坐在桌前,娓娓道来。
许多年前,花国有一个榜,榜上都是世上公认出来的上好佳人,有男有女,人们戏称此榜为花国榜。花国榜中有一个名为三吕目的女组,分别是江瑟瑟、余师师、徐晚晚。我与江瑟瑟相好,而江瑟瑟因为徐晚晚而死。我报仇无门,心想那个贱人与余师师十分交好,就万里迢迢来到温寂,找到了余师师,给她做了水工。择一个时机,杀了余师师,诛了徐晚晚的心。
温寂的温泉星棋罗布,药能各有不同,有的甚至有奇毒,需要有人下水试练,才能摸清温泉的脾性。摸清脾性后,能用的就包揽下来,给客人泡浴使用。
下水试练的人,叫做水工。我给余师师做的,就是这个差事。
温寂呢,本就以温泉闻名南方,南来宾客络绎不绝,余师师又凭借美色,很快就将她的余温道馆做大了。又过了两年,余温道馆已经可以比拟当时最大的兽温道馆了。我也由一个小水工,变成了当地有名的水工师傅,门前徒弟成群。
那些年,可谓是人生得意。走在街上,无人不敬。回到房中,美色不止。
就算是兽温道馆的掌柜陈封兽,和他的四个儿子,见了我也是彬彬有礼,不敢造次。余师师那个妖艳贱货,既害怕我取而代之,又害怕我被陈封兽挖走,时常引诱我。我心里早就有了别人,又怎么会被她迷惑?之所以不远万里,来温寂给她做水工,就是为了捧杀她。
她自然不知我的本意,只道我也是贪恋她的美色。我便顺水推舟,与她颠鸾了几次。按我的想法,只要余温道馆独霸整个温寂,便是我动手杀她之时。
尔后的几年里,我一边帮余师师壮大余温道馆,邀来了许多南北名士,就连正帝也曾去过一次。另一边,我们暗地里搞垮兽温道馆。不过很无奈,无论如何使唤坏,兽温道馆都安然自如。
慢慢地,就形成了互拆不了,相安无事的局面,直到有人背叛了我。
说到这里,老姜看了一眼蒲小二,见蒲小二不动声色,这才敢再往下说。
有一次,我大徒弟发现了一眼奇泉,回来嚷嚷着,让我去看他下水试炼,我便带着一众徒弟跟他去了奇泉。
这家伙信誓旦旦,却入水不起,我二徒弟下水捞他,同样不起。我等了一会儿,看泉水纯白,并没有什么奇毒,骂了几句,就下去探个究竟。
下水之后,我发现这是个假泉。水面下有三尺厚的白乳,白乳下水质极清,水上日光隐约能透射下来。我那位两位徒弟站在水底,操着短刀,见了我也不避,是在下边等着我呢。
我姜煮水何等样人?怎么会逃?潜了过去,要抓他们上岸。
打了两刻时间,他二人就被我降伏了,逃上岸去。我跟着上去,却被人拦住了,是我的一帮徒弟。他们三五成群的,跳下水来,和我打斗,是要把我活活困死在水下,这帮杂种果然叛变了。
我跟他们在水下缠斗了半日,这帮杂碎死伤不少,清水都被血肉搅浑了。待我上岸时,假泉俨然已经被染成了一个血潭。往日里对我毕恭毕敬的徒弟们,大多残缺不堪的漂浮在水面上,还有一些被压在水下浮不上来。
我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闭目休息了一会儿。我大徒弟和二徒弟就站在岸上,拿着竹竿拨弄尸体,清点人数。
过了半晌,大徒弟过来跟我报人数,说是少了一个人。我问少了谁,他和我二徒弟合计了一下,说是少了最小的小师弟,叫蒲小二。
我想了想,便说道:这小儿入门不久,就算了吧,留他一条命,派去灶下烧火做饭。
是我大徒弟不依,叫我不要念一时仁慈。蒲小二虽然年幼,不会像其他师弟一样被余师师色诱策反,但平日里与兽温道馆走得近,不得不防。这回众徒弟反叛,我们已然将计就计,就必须斩草除根,铲尽恶徒。
我有些犹豫,还是不忍,问我二徒弟是何想法。
二徒弟是个哑巴,不说话,右手短刀一削,将左手小指削了下来。血流如水,一声不吭。这举措,我自然是知道了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