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他的背影,没有哪一刻像此时这样,清楚地认识到成允的成长与衰老,认识到如今的他的年纪比我死去时,还要大上许多了。
我跟着成允去贺兰灵堂前上香,见到了他的亲眷们。
崔思颖不再是那个腼腆的姑娘了,脸上生了皱纹,悲伤不已被大女儿的夫郎扶着,见了成允同我,只能勉强行礼。
贺兰的女儿过来招待,说:“姜叔叔,您都守了父亲三日了,怎么不多歇息会?”
成允摇摇手,说:“我无碍,你不必管我们,去招呼其他人吧。”
成允取了香,递了一炷给我,行了礼。直起身子,理了理衣摆,也不看我,说:“我出去见几位老友。”便把我留在了灵堂里。
崔思颖已经被女婿扶下去歇息了,贺兰亲眷们在外面照应来宾,灵堂安静下来,只剩下念经的道长。我涩着声音问:“可以入内吊唁遗容吗?”
那位道长抬头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故人前来,也是安慰亡者。”
寿被和陪葬将贺兰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来。
他已经老得我认不出来了。
独自从侧厅出来,我远远地看着成允与身边的同僚交谈,崔泽也来了,拍了拍成允的肩,留下老侍独自进了灵堂。
那些人群中有我见过的,也有我不曾见过的。
在见过那群人中,有同我从硝烟的战场上走出来,最后却隔着君臣之屏,渐行渐远的;有起于微末被我赏识,为这份知遇之恩至今效力大显的;有因利而合各自谋算,却也为了这万里江山鞠躬尽瘁的......
我看着那些曾经鲜衣怒马、高谈阔论的少男少女都渐渐走远,改换成了身形佝偻的朽朽老者。
这么多年的岁月匆匆,改换世间,却好像独独留了我一个在原地。
守着这样年轻的躯壳,心惊胆战地回忆着那些璀璨又渐渐泛黄的岁月。
那个同我在弁兮河听李皓念姜绍书表时,笑声恨不得震天的贺兰勤,如今闭上眼躺在了棺木中,等着活人高喊一声“封!”,便从此殒落在永远的黑暗里。
我已经是死过一遍的人,不该这样悲痛。
可我无法克制,对我来说,收到贺兰给我的问安折子才是几个月前,我把他诏回来封定国公的圣旨上墨都还未干透。
我没有经历他们的衰老,没有见证岁月对他们的馈赠和残忍,直接目睹了他们的死亡。
我只能想到那时候月上树梢,他撅着屁股趴在墙上,挤眉弄眼地催促我和容珩,带我们偷溜出去看上元节的灯市。
贺兰那时候总爱生气,问我为什么叫容珩“阿珩哥哥”,却只叫他“贺兰”。
贺兰同我并非血亲,却是我货真价实的哥哥。
他是柳父君与贺兰嘉将军的孩子,在我四岁那年,贺兰嘉将军在前线被奸细所害,柳父君带着先夫的军队来到南方,投奔母王,也成为了母王的续弦。两个人似乎也没有太深的感情,但也相敬如宾。
那时候,柳父君牵着贺兰走到我面前,说:“燕燕,这以后就是你哥哥了。”
那时,我捏紧了容珩的手,侧过身子说:“可是我已经有哥哥了。”
贺兰看着防备的我,挠了挠头,傻乎乎地蹲在我面前说:“那......容珩是大你一点点的哥哥,我是大你很多的哥哥,你看行不行?”
贺兰大了我和容珩八岁,可我俩从小就是人精,只觉得这人傻里傻气的,糊弄他点了点头。
日子久了,明白柳父君是个再温柔不过的好人之后,我也就放肆了起来,整天“贺兰”“贺兰”地唤他。
少年敏感,觉得我这般是因为他是外姓,拐着弯来问我为什么不叫他哥哥。
我那时诓他说,因为母王和柳父君都说了,贺兰嘉将军是个举世无双的大英雄,我天天叫他“贺兰”就是为了提醒他,不要坠了“贺兰”家的荣光。
把他唬得眼眶发红,要哭不哭的,还一本正经地让我以后就喊他贺兰。
我看他那模样就逗他,说:“再说了你叫‘贺兰勤’,我要是唤你‘勤哥哥’我们南方人不分‘勤’‘情’那不就成了‘情哥哥’?这是要算乱【伦的!”
吓得贺兰一把来捂住我的嘴,骂我一天天口无遮拦。
刚骂完就听到柳父君的声音,吼贺兰怎么欺负我。
结果,容珩在旁边神在在地接了句,说我乱说话,贺兰教育我呢?
柳父君过来拉贺兰,说那也不能乱动手。接着问了贺兰我说了什么。
贺兰那个傻子,说话不过脑子,说我说乱【伦。
周遭一片寂静,柳父君吓得差点没背过去气去。
我慌不忙去扶,眼看糊弄不过去了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柳父君才顺过气来。
结果三个人都被罚了,跪祠堂思过。
贺兰说,话不是他说的为什么罚他?柳父君说也是,生了这样傻的儿子应该是他去跪祠堂。贺兰就闭嘴了。
容珩也嘀咕,那说为什么他也要跪。柳父君白了他一眼,问我天天跟着容珩混,混的满口胡言乱语不都是他纵容的?
容珩还不服气,接着嘀咕,那也不是他教的啊。
柳父君笑了,我连忙扯他衣服,让他别作死。
但是来不及了,柳父君同身边的亲侍说:“去隔壁和容瑾成说,容珩今天不回家了,我留他在王府罚跪。”
过了会,亲侍回来还提了块搓衣板,说:“容大人讲了容小公子习惯跪搓衣板,怕在王府跪不习惯,就让婢子带过来了。”
容珩那时候的脸色,很是精彩。
他不知道柳父君平常很温柔,但管教起我们来比母王还要严几分,我都要怕的。
后来,新越皇登基,骄奢淫逸又好大喜功,视藩王们犹如眼中钉。又因为母王在南方极得人心,被姜绍这些奸臣挑唆,对母王最为不满。终于,他们在我十八岁那年,以南方出了祥瑞之兽为借口,要母王亲自进献。
我至今记得那道圣旨:
“南岭瑞兽,贺大越百年盛世,朕甚为欣喜。定王为大越安守于南,是为大越肱骨。而今,又值中秋佳节将至,盼定王携夫女至望京,共赏盛京佳景,再圆君臣之义。”
这道言辞恳恳的圣旨,将我的母王和柳父君骗去盛京,葬送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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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母王与柳父君之间没有太多男女之情。
两人都彻骨地爱过前人,后来隔着生离死别,为着权谋和道义走到一起。
他们尊敬对方的品性,明白对方的坚持与理想。但清风与明月不是非得配成一对的,如何生出缠绵悱恻和欲语还休。
至少曾经我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中秋宫中夜宴那晚。
世上的阳谋如此之多,越皇却选择了最卑劣阴狠的毒杀。我们防备了各种,却低估了越皇的愚蠢和阴狠。他太过自以为是,想着毒杀了母王,再以我为质,就可以掌控南境了。
我拉了信号弹,告诉容珩我们遇险,同柳父君抢了侍卫的剑,一路杀出禁宫。
容珩同他的父亲接应到我们,三个人几乎竭力。我们不过几十的人马,师父在最后留下十七八人,为我们拖住越皇禁军。
容珩眼里含着泪,脸上都是血污,回头喊了声:“父亲!”
兵戈声、厮杀声交杂在一起,师父听不见。我看到容珩握紧缰绳捏得发白的手,被风吹落的泪,一句话也说不出。
终于躲进深山找到藏身之处时,母王已经奄奄一息。
那晚月亮皎皎,星云皆隐,夏蝉尽眠,只剩下清风缠得树叶清响。
母王拉住说要去找大夫的柳父君,说:“庭之,别去了。”伸手想擦掉柳父君脸上的血污,却摸得越发污杂,只能垂下手却握柳父君的手说:“别生气了。”
“不生气。”
我听不明白他们俩的话,只咬紧了牙,睁大眼睛让泪落下来,怕母王听到一声哽咽,走得不放心。母王眼神渐渐放空,说:“当年娶你好不容易,得到贺兰部有那么多办法,但我只想娶你。”
“你别生气了。”
柳父君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母王说的是这个,捏紧母王的手发白,说:“燕还君,你有没有过...”却问不下去了。
母王却听不见这声问了,只是缓缓闭上眼,在柳父君怀里卸尽力气,轻喃:“柳庭之...你很好看,一直...都很好看.....”
我看着柳父君颤抖着手,轻轻抚上母王的眉眼,低下头吻上母王的唇,轻声说:“我知道了。”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落在母王的衣襟上,浸染着,沿着肌肤纹理蔓延开。他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伤口,衣裳被血色浸透,散着一股深色的悲恨。
身后容珩攥紧我的手,一句话也不说,温热的手掌却成为我冰冷躯体唯一的救赎。
第二天离开,柳父君抱着母王的骨灰,指着远处腐朽颓靡的王城,同我说:“殿下,答应我,有一天你会更换里面的主人。”
我看着柳父君冷静的脸庞,缓缓跪在他的面前:“父君,孩儿会的。”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我的这位继父不是只会打理内宅,教导孩子的普通男人,他曾经在失去丈夫后,迅速判断局势,铁血手腕接手整个贺兰部,在周遭虎视眈眈的境地,保全了整个贺兰部,带着幼儿千里行军投奔母王。
他将我从地上扶起来,看向我身后。
我回头去看是容珩,我过去拉他的手,冰冷的不成样子,我对他说:“容珩,我以王的名义向你起誓,总有一天我们会回来。”
回来找回我们的亲人,赋予他们荣光,慰藉他们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