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子川像一张将要从椅子上滑落的废报纸,销魂的、形骸放浪的半坐半躺在椅子上,要不是脚抵着工具箱、要不是工具箱堆满了公物私货三个人都推不动,他肯定就一条的躺水泥地上了。早上太阳刺眼得很,李子川看《家庭医生》入了迷,半梦半醒的遨游着人体科学的迷宫,要不是听见有人叫李三估计就要去产房接生了。李子川缓缓坐直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定睛看着来人。
“才早上10点多你就这副德行,你是打算在电工组混一辈子啊李三?”章立言发图纸顺道拐进电工组,叫了两嗓子李三没人答应才走了进来。
“他们修炉子,又不关我事,这不,看着书就想睡觉就流哈喇子了”,李三起身伸了个懒腰。“而且你们技术科又没派任务给我,我不闲着我干嘛?”小章早习惯了李三这种理直气壮:“我是怕主任看见有你好果子吃。”“变频器全厂是不是只有我会修?”李三狡黠的对章立言说道,“你就不怕设备更新端了你饭碗?学校才出来几年,技术半瓶醋,做派倒像个老师傅”章立言没好气的对李三说到,“你就少替我未来操点心吧,我倒是可以为你免费提供未来咨询,男科妇科、恋爱结婚、生理心理,总之,除了你技术员本职之外的都免费,”李子川边说着边打开工具箱拿出章立言给他的白壳山茶,“我都舍不得给组上这些人抽,这烟真不错”说着递给章立言一根,“人家有人用这白壳烟当喜烟呢,反正一包包拆开放托盘里,质量又没问题谁知道白壳红壳,我们科老陈家姑娘结婚就准备这么着来着,这几天到处托人找白壳烟”,章立言叼着烟卷凑到李子川划着的火柴上。
“我还正想咨询下你打证和婚检的事呢?”章立言对李子川说到,“你小子八字才一撇就想结婚啦,不是还早得很呢嘛,” 李子川讪笑道。
李子川是厂里成家没立业的青工典范,该婚该育时绝不错过节气,别的单身汉还在混迹摸摸舞厅自学生理卫生时他已经功成名就。没生不是不想生更不是不会生,而是没指标,得排队,得等。吴薇常说:就这种放屁的基本技能也值得背后指指点点?你们厂的老婆娘真是没嚼头了。
中国民间替人家指点床上江山、为人家香火操心是如同人血馒头一样的通病谈资,不分地域、民族,不分东西南北,只要是只婚不育,只要是大龄不嫁背后的指指点点唾沫星子都能把脊梁戳断。
“石小悦有单位吗?有,就得去她们单位的计生办写申请,组织批了才可以结,你也一样,”李子川像个老师傅指点着章立言,接着说:“有了单位批复后,拿着去民政局申请,民政局会告知你时间地点,你们小两口就去看黄色录像。”
“啥?!民政局看黄色录像?!”章立言惊掉了下巴,
“别大惊小怪的,婚前性教育,勉强算是黄色录像,比你看的那些“动物世界”差远了”,李子川吸了口烟接着说道:“我和吴薇去的那天尴尬死了,民政局安排的放映点在文化宫一楼,还他妈有人验票,凭批复看电影,看完才给盖一戳,10点来钟会议室改装的录像厅漏光又漏风,我们找了个后面的位置坐下,太阳刚好有一束光透过窗帘射在荧幕上,所以放的啥都看不清楚,即便我手搭凉棚,前面一对一对散乱的坐着来打证的小夫妻,大家都尴尬的低着头,电影很严肃的在讲精子如何跋山涉水遇到卵子,我倒是想学,奈何看不见”。
“你想学?你要有那么好学,早考上成人高考了”章立言鄙夷到。“唉,说了你又不信,这玩意得分兴趣,不感兴趣的给钱也学不会啊,感兴趣的上杆子麻溜的学,你瞅瞅,我在《家庭医生》上就学了不少,黄师订的每期都带来给我,哪像你,不是《辽宁青年》就是《读者文摘》,要不我在我们电工组刨几本《故事会》给你?作用也不亚于《家庭医生》”,李子川不怀好意的笑着对章立言说到。
“我害怕结婚,我不像你”,章立言呆望着门口幽幽的来了这么一句,李子川随即陷入了沉默,像斗败的公鸡、针扎的气球。
李子川93年毕业于公路中专,公路局办的中专,自费,一年800那种,毕业证上盖着自费中专那种。学的工程电气,混三年啥都没学会那种。同班的委培生进了各公路局,所谓的委培生就是专门为该单位培养的学生,顺便面像社会招些不管分配的自费生以开源增收,反正不管分配也就和管分配的委培生一起自生自灭,反正叁年权当上高中,随便随缘学点文化放生社会即可,家长出一小点,学校出一小点,委培单位出一小点,既解决了社会问题又解决了家庭问题,顺手还解决了学校招生问题。所以几乎各个口子各个系统都在搞委培,交通中专、银行学校、林业技校、农校、化工学校犹如星星点灯。委培生是极其适应生产力发展、极其能推动生产关系进步的、你情我愿的计划经济模式,小小的副作用就是诸如李子川之类非委培需要自谋职业。而章立言就是委培生、祝坤也是。
这世上本没有公平,公平从来都只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是李子川爸爸常用来教育子女的一句话,李爸还有另一句名言: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那是你高看了自己,生活压根不知道你是谁,自作多情罢了。
这时李子川便会问李爸:哪国娘们写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然后就会被他爸啐一脸吐沫星子,被教育多学章家四哥哥多看书。
九十年代初八十年代末的大学生和恢复高考那代人的大学生一样的真金白银,稀罕之极。一个单位每年考得起大学的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厂里有政策按一本3000二本2000三本1000来奖励家长,考取清北浙大这种顶级学府奖励10000元,1989、1990年李爸的工资96元每月,章爸的工资122元每月。1990年章立言的四哥章立德考取了西安的一所一本,同年,李爸取了个一年期交了李子川公路中专的第一年学费,还有50斤粮票。
这世上本来就是绝大部分人寂寂无名极少数人熠熠生辉,暗有暗的活法亮有亮的路数。李子川喜欢黑暗喜欢淤泥下面不见天日的浑浑噩噩,却也害怕结婚,不想如今被章立言一击即中,沉默半晌。
“我们统计学闻老师在我的毕业留言册上写过一句我将毕生铭记的名人名言,虽不知道是谁说的,但我很喜欢,此时此刻我转送给你章立言”,李子川也呆望着门口,幽幽的对章立言道:“十全十美是天堂的尺度,而追求十全十美是人类的尺度”。
“婚姻例外”章立言补充到。
“去你大爷的,别啥啥都往婚姻上扯,我是教你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你小子婚都没结就如此悲观,那还了得。”
章立言像回过神来似的,对李子川说:“你懂个屁,只有悲观的人才是清醒的”
“这又是哪个底还是哪个图说的?我老记不住”
“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李三我最后告诉你一遍,像你这种文化,以后门牙上沾韭菜都没人跟你说”
“小李师,漆工房的打气泵不工作了,组长让我来请你去修”,电工组门口气喘吁吁的站着新来实习的大学生小黄。“走吧,章大技术员,咱们一起去看看拳王祝坤在没在”,李子川背起工具包对章立言说。
喷漆车间因为打气泵趴窝没了轰鸣的此起彼伏的巨大噪声,几个工人席地而坐抽着不带嘴的春城,祝坤坐在边上不停的吐着嘴里的烟丝,看见李、章二人走来起身踩灭了小春城。
漆工组长段五个子不高很是健硕,健硕的像个健美运动员,祝坤常在澡堂里对段师投去羡慕的眼光,也常在宿舍里提到段五。“段师稍等哈,我这就去看,”李子川只是远远打了个招呼就直奔打气泵而去了,喷漆车间的打气泵是一字排开的几台,发散出去好几十米长的红色胶管,喷漆工人们便拖着、甩着长长的胶皮管子游走在长长的喷漆架子之间。
喷丸、喷漆是农机厂最脏、最苦、对人体伤害最大的两道工序,喷丸工人戴的是摩托车头盔以抵挡为将零件打磨光滑而四处喷射的钢丸,喷漆工通常套穿两条能自己站立的工作裤,戴三个以上白棉纱口罩再配以一个简易防毒面具,俗称猪嘴,光是穿戴、脱卸装备没有10分钟弄不好,祝坤常说,即便如此防护,鼻涕还是黑色的,鼻子两侧永远是黑色的,得用汽油来回擦洗,所以漆工身上永远有一股汽油味,永远易燃易爆炸的样子,也许是工作环境过于糟糕,漆工组的人都木讷寡言,像移动的木乃伊和防化兵,手持喷枪像没有灵魂的火焰喷射兵,喷出的黑雾红雾就像胸中的怒火,喷完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中防化兵还要独自为粗重的机器翻身,所以祝坤下班回宿舍话都懒得讲,像个失魂的汽油人,章立言经常从家里带猪血来给他,李三也常带木耳炒肉来给祝坤,他俩劝他戒烟,他说,在那种环境里,休息时大家一块抽小呛(不带过滤嘴的春城的俗称)是对辛苦劳动最大的抚慰,祝坤说这话时眼里充满了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