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西米亚王都,布拉格。
宴会暂歇之际,听完博罗诺夫派来的使者汇报完维也纳的情况,弗雷德里克的面上无喜无悲,霎是平静。
“……伯爵恭请陛下早日回宫,狠狠惩治那飞扬跋扈的主教呀。”
博罗诺夫使者苦口婆心地劝导道。
“大胆!”
谁知弗雷德里克骤然脸色大变,怒吼着把昂贵的玻璃杯砸在了使者的脸上,刹那间,酒杯崩碎,鲜血沿着使者的额头汩汩而下。
使者恐惧地跪伏在地,身躯不住地颤抖。
“你是什么东西!博罗诺夫养的一只看门犬而已,竟然妄议朕的宫相!放肆!来人,给我抽烂他的嘴!”
两名禁卫闻言立即把使者架走,任他如何哀求哭嚎也无济于事。
噼噼啪啪的抽打声从屋外传来,旁边的莱昂诺尔害怕地缩成一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弗雷德里克连忙安慰道:“没事的,下人做错了事,做主子的有义务管教,这也是为了避免他们犯下更大的错误。”
“但是……”
“没什么可但是的。”弗雷德里克大手一挥地笑道,“好了,不要让政事搅了我们放松的心情。你之前不是说想要一块莱茵河畔出产的蓝宝石吗?我托探险家得到了两枚成色最好的,看看喜欢吗?”
“真哒!”
莱昂诺尔眼里闪烁起开心的光芒,方才的怜悯瞬间一扫而空。
趁着未婚妻美美把玩着晶莹剔透的蓝宝石,弗雷德里克悄然离开了客房。
他大踏步地走进伊日为他精心准备的议事厅,里面的廷臣随从噤若寒蝉,全部低头俯首,不敢直视皇帝的眼眸。
但弗雷德里克并没有发火,反而大笑着把博罗诺夫的求救信揉成一团,点起烛火烧成灰烬。
“看看,朕说什么?朕说什么了?”皇帝坐在主位上,得意地翘起了二郎腿,“朕就说他得吃亏,讨得了好才有鬼呢。”
随从廷臣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惶恐地瘫软在座椅上,嘴巴嗡动,说不出话。
“政治斗争不见血,但总要有人付出代价。”弗雷德里克轻笑地指向那人,“我记得你是博罗诺夫的御马官吧,从今天起,你出家了。”
天主教意义上的出家,和佛教一样,是指世俗人放弃一切财产与继承权而加入修道会之意。
那人闻言,顿时目光呆滞,面色灰败。
他是家中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他被皇帝敕令出家,意味着家族资产要么被远房亲戚继承,要么“充公”——进入皇帝的库藏。
“听好了,朕不介意你们背着朕搞小动作,前提是不能坏了规矩。”弗雷德里克敲着桌子,语气顿挫有度,“主教坏了规矩,朕不会纵容;你们坏了规矩,朕也不眼瞎。”
“陛下,这不公平!”
一个小年轻贵族蓦然拍案而起。
“主教飞扬跋扈,目无王法,私行王命,屠戮镇民,您何尝有过惩戒,还不是封他做了宫相和宫伯,现在他领私兵冲宫,依旧无惩,我不服!”
“好问题,大主教那边的问题,朕之后会另做处置。”
弗雷德里克瞥了他一眼。
“以及,看在你的父亲忠心耿耿的份上,我不追究你在朕面前拍桌子的罪责——改罚款吧,回家凑一千弗洛林,秋后充入国帑。”
知道皇帝不久前和伊日赌博欠了一千块金币的秘书官差点笑了出来。
弗雷德里克瞪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道:“秘书,代朕给主教写信。告诉他,朕对他带兵入宫很不满,剥夺他行宫伯爵的爵位,给朕滚到多瑙城当男爵去吧。”
“啊?”秘书傻眼,“陛下,这是否……”
“怎么,你觉得朕的惩治重了,要替他求情?”皇帝的大眼珠子继续瞪着他,“朕要你写你就写!”
那个拍案的小贵族开心地坐下,为皇帝采纳了自己的建议得意洋洋,但很快便回过味来。
等一会儿,虚衔伯爵转正式男爵,这算惩戒还是奖赏来的?
但望着皇帝汹汹的气势,他终究没敢问出这个问题。
莱昂诺尔玩腻了蓝宝石,坐在软乎乎的椅子上无聊地踢着小脚丫。
离开房间半个小时左右后,弗雷德里克踏着欢快的步伐回到客房,脸上挂着一副沾沾自喜的表情。
“老婆老婆,我简直就是个天才。”他兴奋地走来走去,“你猜我刚才干了什么?”
“钓鱼?”
“没有钓鱼!虽然钓鱼也很有趣……我刚才,一石三鸟啊。”弗雷德里克比出三根手指,乐得像个第一次拿到零花钱的孩子,“敲打了廷臣,敲打了权臣,离间了主教和教廷,把他绑在了奥地利的战车上,还上了欠伊日的赌债……”
“嗯?”
已经锻炼出女主人气质的莱昂诺尔秀眉一横。
“呃,最后一个没有。”弗雷德里克尬笑几声,“总之,我这么聪明,请问能获得什么奖励吗?”
莱昂诺尔思考片刻,踮起脚尖,拍了拍弗雷德里克的下巴:“那,夸夸你?”
“好诶~(*^▽^*)~”
弗雷德里克露出幸福的笑容。
虽然他的心中依旧在担心拉迪斯劳斯母子二人对他皇位的威胁,也担心向来偏心学生的罗贝尔配合蒂罗尔的老利奥波德借题发挥,但那都没关系,因为——
“伊丽莎白再也没办法反抗我了。”
维也纳。
“终于,终于到了……”
罗伯特热泪盈眶地跪在地上,颤抖地伸出双手。
“饿,饿啊……”
骑士诺林突然暴风大哭,跪地捶拳:“莱诺!笨蛋!都怪你!我们就不该把行李放在你身上!”
让·莱诺搀扶着饿得神志不清的查理,一头栽在草地里。
查理伸出颤抖的手:“快、快去找老师,救命……”
“啊?查理?”正在协助劳役工把“约柜”抬上小船的罗贝尔露出诧异的表情,“他怎么来了?咱们的邀请函都送到第戎了?”
“求您别管那么多了,快救救我家主君吧。”哭唧唧的诺林骑士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家查理大人要饿死了,呜呜呜。”
“啥???”
维也纳郊外,军营内的一间卧室。
躺在床上喝下一碗热腾腾的汤粥后,查理苍白的脸颊明显红润了几分。
他的其他八名扈从骑士也各自被安排去休息,只有状态最佳的诺林陪护在他身旁。
确认查理恢复意识后,罗贝尔忍不住吐槽道:“你是怎么沦落到这步田地的,第戎被法国人攻陷了?”
“咳,这个,说来话长……”查理尴尬地挠挠脸颊,突然紧张地攥住罗贝尔的手腕。
“对了,拉迪!拉迪他现在怎么样?他是不是被皇帝软禁了?”
“原来你是为此事来的。”罗贝尔恍然大悟,安心地拍拍他的肩膀,“拉迪就在霍夫堡,一切安全,区区禁卫阻碍,我马上就会把他们母子捞出来的,放心吧——盖里乌斯将军!”
“在呢。”盖里乌斯吹起自己的长刘海。
“麻烦你和艾伊尼阿斯主教领卫教团进宫,带伊丽莎白夫人和拉迪斯劳斯过来。”
盖里乌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态:“此事易尔,只不过……万一禁卫拼死阻拦,我有权斩杀吗?”
罗贝尔沉声道:“我是宫廷宰相,拥有三分之一的禁卫指挥权,他们横加阻拦就是违逆我的命令,我授权你斩杀叛军。”
“嗨嗨,收到~”
他们话语中透露出巨量的信息令查理不禁侧目。
他的朋友确实被皇帝软禁了,而现在他的老师正要违背命令——违背皇帝。
查理紧握住罗贝尔的手:
“老师!把拉迪救出来以后,我们就离开维也纳吧!以老师你的才华,父亲大人一定不会拒绝你投靠勃艮第的!”
罗贝尔不失打趣地道:“弗雷德里克又不会吃了我,他如果真的流放我,你再邀请我不迟。”
“是!”
“你也不用这么正经地回答我……”
耀武扬威的盖里乌斯踏进了霍夫堡皇宫的宫门,颇为满意地打量着华丽的宫室。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命令精通画技的随从把设计抄了下来,嘴里一直念叨着“等我当上皇帝一定要盖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他的随从都是法罗精心遴选的心腹,没人会因此举报他。不过以他平日里螃蟹一样的性格,即使被其他人听见也只会觉得他又发神经病了。
武装传教团的初衷是在兵荒马乱的地区保卫教会圣所,顺带护送朝圣的信徒,但不知从何时起,教会便将其作为各大主教区合法拥兵的借口。
神圣罗马帝国的三大主教选侯:美因茨、科隆、特里尔。各自拥有不下五千人数的教团军队,武装力量超过大部分世俗选侯。如果算上其他大大小小的教区主教,单德意志的天主教会就拥有不下两万的兵力,与奥地利动员后的军力不相上下。
身处帝国世俗力量的大本营维也纳,罗贝尔自然不可能像其他前辈一样大肆豢养私兵,但维持一支五百人的小武装显然不算难事。
这五百人在战争时期毫无意义,但在动员兵被解散,雇佣军被遣散的和平时代,首都地区只有不到两千规模的守军,且分散在各地,便具备了决定性的意义。
罗贝尔不得不庆幸,当初决定解散教团时只是遣散了士兵,没有,或者说没来得及卖掉武器装备。
教团士兵轻松进入宫殿外城,穿越弯曲的走廊,小跑着进入软禁着伊丽莎白母子的东殿。
盖里乌斯步入大殿,天顶的灯盏琉璃绚丽夺目,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进军罗马的下午。
“下次有机会,我们回去看看罗马吧。”
法罗提议道。
“嗯,还有高卢。”凯撒突然笑了起来,“我很好奇那些高卢蛮子把我的高卢行省弄什么样子了,不会不如日耳曼尼亚吧?”
两人身先士卒,率先踏入西殿,不知名的禁卫军小队长迎面上前,沉默地站在二人与软禁的房间房门之间。
盖里乌斯仿佛没看见他似的,绕道直奔房门,却被后者横移挡在面前。
“嘿,年轻人,别这样。”他耸耸肩,把手搭在剑柄上,“你还有大好的前途,犯不上为几个政治家的权斗赔上小命。”
小队长也把手搭上剑柄,轻声说道:
“伯爵……与我有恩。”
盖里乌斯眉头挑起:“什么恩?”
“……”
盖里乌斯无奈又可恨地摇头:“哎,你们日耳曼人怎么总这么执拗?你是军人,应该为帝国的荣耀战死,而不是死在这种光线都照不进来的鬼走廊,快让开。”
“您只要不闯入此门,我自然不会死在这里。”
“蹬鼻子上脸是吧?但是这门本将今天进定了!给本将让开!”
小队长瞳仁紧缩,拔剑出鞘,果然砍向入侵者的胸口。
但盖里乌斯比他更快。
在话音落下的当口,他的武器就已经连刃带鞘地砸到小队长的头上。
只听得一声沉闷的“咚”,满脸是血的士兵就已经一头栽倒在地,意识全无。
“倒也~”他笑着把剑挂回腰带,“什么嘛,本将砍得还挺准的嘛。”
和盖里乌斯比剑三十余未尝一胜的某人一言不发。
法罗没有从昏厥的小队长身上搜出钥匙,只好吆喝教团士兵与他一起对着大门的铁索又撬又砸,里面的人似乎也察觉到门外的异常,有一个声音在疯了似的在拍打大门,朝门外呐喊。
鼓捣了两个沙漏的时间后,法罗和士兵们终于撬开大门。
但迎接他们的并非顺利营救的喜悦。
满脸泪痕、双拳伤痕累累的拉迪斯劳斯撞在法罗的胸甲上,嚎啕大哭。
法罗挑起鼻子嗅了嗅,脸色阴沉。
他闻到了作为士兵最熟悉不过的味道——血腥味,而且是极为浓烈的血腥味。
“法罗叔叔,救救妈妈,妈妈不动了,呜呜呜呜呜呜……”
盖里乌斯面色剧变,他推搡开士兵冲进大门,震惊地望着躺在血泊中的女人。
伊丽莎白的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一起,双手紧握着一把剪刀深深扎入心脏。
她的手边,一个婴儿拳头大的小酒杯斜着倒在一边,还未喝完的红葡萄酒洒满黄灰的鹿皮地毯。
火炉的火热烈的燃烧着,但盖里乌斯与刚刚进入房间的法罗,心如坠冰窟般寒冷。
盖里乌斯呆滞地张开嘴唇:
“竟然有人比老子还毒辣,活见鬼了。”
“你本来就是鬼。”
“现在他妈是开玩笑的时候吗?我们怎么跟那小子交代?!”
“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们动的手!”
法罗转身关死大门,把依旧在嚎啕大哭的拉迪斯劳斯关在门外。
盖里乌斯用剑鞘挑开伊丽莎白夫人的尸体,露出她身下乌黑的血迹。
血是黑的。
“这还用推测?这不明摆着的了,连凶手都不用猜!”他愤而摔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玩不过就搞暗杀,卑鄙!无耻!可恶至极!果然是狗皇帝!”
“怎么办?”法罗焦虑问道,“万一让主教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能怎么办?那孩子全都看见了,你不说,罗贝尔还不会问吗?”
盖里乌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已经能想象到罗贝尔在知道真相后震怒的模样。
他们都了解罗贝尔的性格,一个火气十足的年轻人,假如说冲动是魔鬼,那小子绝对是地狱里爬上来的撒旦。万一一时冲动,不管不顾地直取布拉格,宰了皇帝事小,把他坑死事大啊!
他好不容易获得了第二次生命,绝对不愿意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
“不行!不能让他知道真相!得把罪责丢给其他人。”
盖里乌斯仿佛抓住了求生的稻草,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对,把责任丢给其他人!”
法罗急忙追问:“谁来背锅?主教不是白痴,寻常的借口糊弄不过他的!”
“和伊丽莎白夫人有矛盾……有能力在皇宫内实施暗杀……这个人还必须不能是狗皇帝……有动机,有能力……”盖里乌斯眼前一亮,猛拍大腿,“有了!”
“谁?”
“蒂罗尔公爵,利奥波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