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夫堡皇宫南门一百步,向西五十步,便是贝尔纳多·科莫斯·马基雅维利的新梦想展翅之地——奥地利的第一所银行交易所。
贝尔纳多擦干额头的汗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同样来自佛罗伦萨的朋友也替他真心诚意地感到高兴,勾着他的脖子,狠狠捶了他肩膀两拳。
“哈哈,可以啊,科莫斯。这么快就把银行建起来了!我就知道自己没看走眼,你一定能成为比你父亲更伟大的银行家!”
“呵呵,承你吉言了。”贝尔纳多拍拍朋友的手背,微笑道,“我的提议,你考虑的怎么样了?比起回去佛罗伦萨,做美第奇家族的走狗,奥地利自由的天空无疑更适合我们展翅高飞,不是吗?”
“哎,我又何尝不知道呢。”朋友一改笑意,垂头丧气地道,“可我毕竟是家中长子,家里生意不好做,父亲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我实在放心不下几个弟弟妹妹。”
贝尔纳多眼中流露出遗憾的神色。
他从怀里取出满满一袋钱币,重重塞进朋友的衣兜。
朋友震惊失色:“你干什么?这可是你比武大会四强的奖金,你给了我,你怎么办?!”
“这笔钱是我为赎回父亲银行而积攒的,现在对我而言已经不需要了。”贝尔纳多笑着道,“佛罗伦萨的谚语说,‘金钱的河流会顺着上帝的意志流入急需之人的口袋’,拿去吧,就当是我们友谊的见证。”
朋友捏了捏口袋,深吸一口气,把钱包塞进了包裹:
“谢了,兄弟。等我把家族里万事安顿好,就回维也纳找你,我们兄弟继续展翅高飞!可不要忘记给我留个副银行长位置啊!”
“理所当然!”
今日是奥地利第一所银行交易所的开业剪彩仪式,可惜偌大的维也纳仅有寥寥数十人关注着这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维也纳银行。
前来观剪彩礼的大部分是各行各业出类拔萃的商人或工场主,也只有他们才能深刻理解“银行”这一存在对商贸往来的重要意义。
“财货储蓄”、“铸币兑换”、“贸易结算”……诸如此类业务全部在银行的业务活动范围之内。
成体系的货币兑换业务关乎外国商人与本国商人贸易的积极性,地中海北岸流通着威尼斯的杜卡特,东岸流行马穆鲁克的第纳尔,西岸以热那亚的热那维诺金币为主,而神圣罗马帝国又流行着佛罗伦萨的弗洛林金币。
由于铸造产地与年代的不同,哪怕同类货币的含贵金属量也会有所不同,遑论不同国家铸造的货币,没有一个统一的货币兑换机制,跨国贸易便无从谈起,而制订一个权威而令人信服口服的货币汇率则是银行的责任,甚至比放贷更为重要。
以往奥地利商人大多游走于波西米亚与匈牙利之间,极少参与地中海贸易,货币皆来源于传统的弗洛林-格罗申-德涅尔体系,兑换需求不高,没有滋生银行业的土壤。
这一旧状直到威尼斯的巨额战争赔款输入为止。
数十万杜卡特金币的突然输入极大扭转了奥地利的货币体系,混乱的市场逼迫奥地利政府不得不将银行的构建提上日程,一切如威尼斯的老总督所料。
和威尼斯商人玩市场经济,弗雷德里克确实嫩了一点。
但为了不让国家经济沦为威尼斯的附庸,他选择了威尼斯的竞争对手——来自佛罗伦萨的贝尔纳多组织奥地利的银行业。当日皇帝的招揽无疑是灵光乍现,但促成灵光实现的始终是扎根于现实的需求。
随着贝尔纳多剪断彩带,在场的数十名行业精英热烈地鼓掌。
贝尔纳多面含笑意地转过身来,向众人深深鞠了一躬:
“各位绅士,各位来宾,蒙皇帝陛下看重,我很荣幸有机会建立我国的第一家银行。小子根基尚浅,经验欠缺,若将来有任何令各位不满意之处,请多多担待,不吝赐教,本银行愿永远将客户摆在第一位。”
“哗啦啦啦……”
谦虚恭谨、藏而不露的人总是更容易受到普罗大众的欢迎。
任谁也不会把温文儒雅的贝尔纳多与一年前的比武大赛四强选手联系在一起,“实用主义的狡黠必须隐藏于高尚道德的面纱之下”,这是合格商人的不二信条,也是贝尔纳多已故父亲的谆谆教诲。
“不过,居然选择今天展示传说中的约柜呀。”贝尔纳多望着远方的城墙啧啧称奇,“该说不说,主教大人的活儿太密了……”
“列位看官!列管贵客!”
多瑙河中心小岛,罗贝尔站在木卯榫的高台上,挥舞权杖敲打着木地板,仿佛说书人的醒木不断拍打着桌面。
“如主所约,合神所证,神赐的国已在我等脚下,神立的诫仍存金柜之中,阿门!”
他的左右各站着艾伊尼阿斯父女与负责展示约柜的江天河女士,狭窄的高台上便容纳不下第五个人。
维也纳附近的多瑙河宽约一千英尺,在河岸左右聚集的朝圣者眼里,河心岛上的大主教就如
朝圣者大都披挂着脏灰的布袍,远远望去,如一片黑压压的乌云。
数万人嘴唇嗡动,不住地念诵着圣经与主祷词,诵经声的共振宛如苍蝇在耳朵内左冲右撞般折磨人的心智——而虔诚的信徒甘之如饴。
一切善良荣归我主,一切罪孽赐归人间,刀剑加身似发抚,七难八苦如清泉,苦难,苦难,信仰的苦难,幸福的苦难。
“阿门。”
数万人异口同声地念出沉闷厚重的咏唱,整齐划一地在眉间与胸口划出一道十字架的图案。
沉闷神圣的气氛到达顶峰之时,方才还天朗气清的湛蓝天空渐渐被阴云笼罩。
小雨滴时不时落在信徒的灰布兜帽上,留下清晰的深色小点。
罗贝尔戴上兜帽,时隔许久地再次裹上厚厚的头巾。但这次不同以往,掩盖面孔的举动已不再为了逃避。
那个曾因为奥尔良人的身份而在神学院饱受歧视的孩子已经不在了,现在站在万千信徒面前的是维也纳主教、奥地利行宫伯爵。
没什么好害怕的,他有了知心的朋友,有了值得信赖的伙伴,有了属于自己的地位与权势,昂首挺胸地面对昨日黄花,崭新的未来在向他招手。
啊,野心。
罗贝尔伸出双臂,高高举起,一滴滴雨水落在掌心。
江天河捏住了覆盖约柜的锦布一角,大幕骤然拉开。
万千信徒争先恐后地跪伏在地,震撼人心的祷告声的盘旋在维也纳郊外的天空,林中惊雀翩翩而起,傲立于高台上的四人顿时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主说,皂荚木作一柜,长二肘半,宽一肘半,高一肘半。
主说,外包精金,四围镶上金牙边。铸四金环,安在柜的四脚上,这边两环,那边两环。
主说,要把杠穿在柜旁的环内,以便抬柜,这杠要常在柜的环内,不可抽出来。
主说,要用金子锤出两个基路伯来,安在施恩座的两头。
主说,二基路伯要高张翅膀,遮掩施恩座。基路伯要脸对脸,朝着施恩座。
主说,要将施恩座安在柜的上边,又将我所要赐给你的法版放在柜里。
主说,我要在那里与你相会,又要从法柜施恩座上二基路伯中间,和你说我所要吩咐你传给以色列人的一切事。
约柜静静躺在那里,明明是人造的容器,却仿佛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江天河曾担忧那台不符合《旧约》记载的模样的约柜会穿帮,而今证明一切都是多虑。在这神圣的器具面前,凡人没有抬眼直视的胆量,遑论辨明真假。
在茫茫朝圣者人海中,有一行便装打扮的修道士被数十名便装军士保护在中央,免遭人群推搡。
他们正是从罗马风尘仆仆地赶到维也纳的尼古拉五世教皇与一众红衣主教。
为不惹人注意,尼古拉没有大张旗鼓地出行,而是选择轻装简从,便宜行事,终于在两天前抵达了维也纳。
在惊叹于维也纳城市发展的迅猛之余,他们也没有忘记此行的真正目的,苦等两天后终于迎来了这场罗贝尔主办的圣遗物朝拜。
平心而论,奥地利人举办的宗教仪式极其粗糙,粗糙到任何一个罗马教士都有资格指点一番,但奥地利朝圣者的眼里有种罗马人眼里没有的存在——对明日的希望。
不止罗马,教皇国的大部分地区都处于稳定的统治之下,贵族与教会、物质与精神的联合压迫令民众即使起早摸黑地劳作也仅能度过平淡如水的生活。人们不需要思考,教士会代替他们思考;人们也不需要愤怒,敢愤怒的人都已被审判庭拷打得遍体鳞伤。
短暂的小雨结束,乌云散去,阳光照耀着波光粼粼的多瑙河与金光璀璨的约柜。
相隔数百米,尼古拉五世和一众红衣主教都看不清具体形态,但他们就是有种直觉:那就是在古以色列王国陷落后便消失无踪,一度被认为是犹太教捏造的虚假传说,储藏着上帝与人类的约定的约柜。
艾伊尼阿斯缓缓抽出压在柜子上的长杠,抬开了柜门。
罗贝尔伸出右手,捏起一片漆黑的石板,高高举起,向信徒众展示十诫石板的真实面貌。
尼古拉五世已经情不自禁地念起十诫的内容:“耶和华,唯一的神,除耶和华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你不可崇敬偶像,不可雕刻天地水的生灵,因你的神——耶和华,是忌邪的神。”
罗贝尔眯起眼睛,心跳不断加快。
他的心思没有一点放在石板上。
他正被数万人注视着,而这些人都是因他的号召而来。即使知道信徒们所凝视的是约柜而非自己,但罗贝尔的内心依旧火热无比。
“艾伊尼阿斯先生。”他颤抖地张开嘴,“你说,以色列人瞻仰上帝时,耶和华眼中的风景,是否和现在一样呢?”
艾伊尼阿斯笑着点点头。
“原来如此。”
接受信徒的瞻仰,就必须作出回应,这就是神明的责任。
他不再相信那个任由世界堕入黑暗的旧神了,但不代表人连信仰都要一并抛弃。
如果真实的神明抛弃了我们,我们就信仰心中的神明。他不是皇帝的附庸,就像人类从来不是神的附庸那样。
一种奇妙的感觉自内心的最深处油然迸发,也许弗雷德里克偏好称之为野心,但那又非切实的理想,所以罗贝尔更愿意称其为——梦想。
“我可能知道我想要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