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抱住哭成泪人的朋友,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慰。
江天河接过他的重担,十八岁的她已经有了女性的母性。她将拉迪轻轻拥入怀里,柔声安慰,吹去他眼角的泪水,陪伴着他默默流泪。
罗贝尔就站在那里,留给属下和朋友们一个彷徨的背影。
在听闻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后,他就抽出了这把陪伴他南征北战的黄金剑“咎格尤斯”,不顾盖里乌斯和法罗的反对冲进了西殿,冲到了被害的伊丽莎白的尸体前,沉默无言。
“死,死了……”
他的手脚如坠冰窟般冰冷。
“死了,死了……”
罗贝尔不断重复着“死亡”的词语,茫然不知所措。
先是贝弗利,再是伊丽莎白夫人。
死亡,罗贝尔并不陌生,他在战场摸爬滚打,日夜与死亡相伴。但当熟人的尸骸真真切切摆在眼前时,才能初次感受到生死之间的天堑绝壁。
他与贝弗利生前所说过的话一共不超过十句,但当贝弗利身死时依旧感到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人一旦记住了某人的名字,就无法在对他的生死等闲视之。
伊丽莎白·冯·卢森堡,前任公爵阿尔布雷希特的妻子,卢森堡王朝家族的末裔,他的学生拉迪斯劳斯的母亲,他如今住所的赠予人。
过往日常的一幕幕在眼前闪回,他与这对母子的交心谈话,她对唯一孩子的宠爱与偶尔的严厉,伊丽莎白夫人苦口婆心将孩子托付与他的那一天历历在目。
这样多的身份,如此深的羁绊,而今就堂而皇之的呈现于眼前,软趴趴的尸体,没有半分尊严。
死了?就这么死了?
今日是伊丽莎白,明日会不会是他更亲密的朋友,朱利奥、雅各布、江天河、法罗、盖里乌斯、约拿、雷恩……后天呢?他?
“谁干的!”
哪怕到了几百米外的宫门,前来围观的神职人员与审判庭士兵依旧可以清晰听到大主教的怒吼。
人们面面相觑,但都有种预感,这场荒唐的闹剧无法轻易结束,抚平怒火的代价将是惨烈的鲜血淋漓,而那位有荣幸成为“祭品”的某人,现在还不得而知。
罗贝尔拽起地上的禁卫兵队长,挥刀砍掉了他的右手,鲜血溅在脸上,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小队长在钻心腕骨的剧痛中苏醒,紧接而来的便是罗贝尔震碎耳膜的怒吼:
“说!谁干的!”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啊……”
鲜血、眼泪与鼻涕喷涌而出,小队长吓得泪流满面,不住摇头。
“还不说?不想活了是不是?拖下去砍了!”
禁卫在无助的求饶声中被拖出了,流下一路鲜血,自始至终都没有认罪。
盖里乌斯绷着脸,全程未发一语。
作为资深军人,他很同情这个摊上无妄之灾的倒霉蛋,但作为资深政治家,他更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一个士兵的生死与大人物的发泄孰轻孰重,他还是拎得清的。
接下来自然该轮到他和法罗两个第一现场发现人了。
果然,下一刻,罗贝尔灼灼的目光就落在了自己二人身上:“二位将军如何推测?这里都是自己人,不妨直言,是不是皇帝的手笔!”
只要不是傻子,自然会第一时间怀疑到与伊丽莎白矛盾颇深的弗雷德里克身上。
况且弗雷德里克有着间接害死伊丽莎白的亲妹妹贝娅特丽的黑历史,无论从动机与手法上讲,弗雷德里克都是最有可能的凶手。
明明自己已经说过,绝不会再容忍他第二次。
果然,平日装出温顺的样子,狗皇帝从来没把他软弱的威胁听入耳,吃软不吃硬的家伙,我无法审判你,干脆送你去见耶和华,让耶和华来审判——
“不!本将不这么认为。”
盖里乌斯大声打断了他乱七八糟的心思。
“请看,我在房间的书架夹层里找到了这封书信。”
罗贝尔半信半疑地拆开已经被打开过一次的信封,边读边听盖里乌斯侃侃而谈。
“这是蒂罗尔公爵利奥波德给伊丽莎白夫人的私人信,里面提到了‘丰收’和‘摩拉维亚’的字眼,我推测送出于前年秋天。”
见罗贝尔点了点头,盖里乌斯接着道:“您看,在信里,利奥波德公爵责备夫人在内战时不顾他的安危而仓促起兵,害大好的局势满盘皆输,还在信的最后命令夫人放弃主导权,未来一切听他安排。说明夫人与公爵并非一条心,他们在如何支持拉迪斯劳斯公子夺权的问题上矛盾不浅呀。”
“嗯,推测的不错。”罗贝尔挥动信封,眼神依旧冰冷,“那么,一封记录了如此露骨的谋反计划的书信,为什么没有被烧毁,还被你轻而易举地搜了出来呢?”
负责伪造信件的法罗心神大震。
盖里乌斯在心里骂了这个粗心的队友一万句,表面上维持着智珠在握的自信:
“很简单,这是夫人为自己留下的后路,是指引我们发觉事件真相的夜明灯。”
“细说。”
“夫人与公爵的矛盾主要集中在如何支持拉迪公子政变夺权上,问题在于,拉迪斯劳斯始终是夫人的子嗣,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远比远房亲戚的公爵要深。”
盖里乌斯越扯越顺嘴。
“如果夫人一直健康地活着,即使二次政变成功,最大的蛋糕也只会被夫人留给公子,蒂罗尔公爵已经位极人臣,无法再获得更多的好处。相反,夫人还可能扯他的后腿,将来连‘王室摄政’的职务都不一定会留给他。
蒂罗尔公爵已经被绑死在拉迪公子的战车上,而皇帝陛下也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与其辛辛苦苦几十年,好处尽被‘蠢女人’,不如让夫人以生命为代价发挥最大的政治力量。”
法罗攥紧拳头,心里直呼合理。
要不是知道这些内容都是刚才现编的话术,他简直都要被这么一通推理说服了。
“以日耳曼皇帝的英明,哪怕只为了维持与你表面上的和谐,也不可能出此下策。他已是内斗胜者,大可保留反贼性命以示仁慈。况且,杀都杀了,为什么不对拉迪斯劳斯下手,反而去杀一个已经没有丈夫或父亲做后盾的孤苦女人呢?
既有动机也有能力在防守森严的皇宫中下毒手的人并不多,除皇帝之外,利奥波德公爵是最可疑的人选。”
他沉声道:“我推测,这是蒂罗尔公爵察觉到日耳曼皇帝试图削藩后的自救,通过夫人之死,挑拨你的教会与皇权的矛盾,引爆奥地利的新一轮内战,趁乱为蒂罗尔的存活保留一线生机。
万一真的被他趁乱得逞,他则可以拉迪公子最强大且血脉最亲近的支持者的身份切下最大的一块蛋糕,甚至以摄政身份篡夺皇位也并非不可——毕竟我们的皇帝不就是这么做的吗?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盖里乌斯深吸一口气。
这就是他动用多年的政治智慧伪造出的第二种“真相”。
很粗糙,漏洞也不少,经不住仔细推敲,但已经是紧急状况下最好的措辞。
果不其然,罗贝尔被他的推测深深吸引。
“对,对……弗雷德里克是狂,不是傻,他没必要对一个被软禁的女人下手。蒂罗尔,利奥波德,难道真的是他?何至于此?或者另有隐情?”
在他苦思冥想的功夫,盖里乌斯与法罗悄然离开宫殿。
在来到一个无人的寂静角落后,法罗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骗人的滋味不好受,你说主教真的会信我们吗?那封信甚至连蒂罗尔公爵的信印都没有。”
“他信不信不重要。”盖里乌斯叹了口气,“重要的是借这个机会冷静头脑,借坡下驴,盘算一下现在和皇帝撕破脸的胜算和代价,这就够了。”
二人沉默许久。
他们无言地望着天边的飞鸟,由法罗率先开口:
“记得你渡过卢比孔河、向罗马进军的时候,我和马可斯都觉得你疯了。但谁也没想到庞培那么不堪一击,只象征性抵抗了几阵便溃走希腊。”
“马可斯是谁?”
盖里乌斯很快拍了自己的脑袋。
“瞧我这脑子,把布鲁图斯的名字都忘了。原来你们从那时候就在一起苟且了,这就不奇怪了,怪我识人不明。”
“布鲁图斯是支持你的,但他支持的是那个征战高卢的英雄,而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独裁者。”
盖里乌斯摊手:“英雄与独裁者矛盾吗?”
法罗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你们呀,总喜欢用什么规矩限制天才的能力。”盖里乌斯哂笑,“事实证明,天才的智慧可以超越愚民大众的盲从。我只需勾勾手指,说几句漂亮话,人民便会把保命的权力乖乖送上,军队就愿意为我的野心赴汤蹈火。我慷慨地将国家带向无休无止的侵略战争,而人民甘之如饴,发誓跟随我直到世界毁灭的尽头——这些事情,你们那些自诩正义的共和主义者办得到吗?”
“既然愚氓大众哀求有一个全知全能的皇帝替他们做决定,那这个人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盖里乌斯兴奋激昂地挥舞手臂,仿佛要抓住天上的太阳。
“半年前,我在图书馆里读到了罗马的历史。历史已经证明了我的选择,独裁比共和更加高效,帝国比共和国更加团结。罗马公民选择了帝国!而不是你们!眼高手低的公民共和主义叛徒!”
“‘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这是江小姐曾经跟我念过的东方谚语。”法罗紧皱眉头,挡在盖里乌斯与太阳之间,“将万千公民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一名高高在上的君王,我绝对无法认可。”
“那不然呢?托付给‘一群’高高在上的君王吗?”盖里乌斯嗤笑道,“共和不就是做决定的贵族老爷多了几个,搜刮民脂民膏的混账官僚多了几群,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处。”
“人不是神,权力是人的妥协,注定人的官僚无法避免腐化。重要的不在授权于一人,而在制衡,在于给公民选择的机会。”
法罗按住心口,眼中流露出对过往岁月的向往。
“记得保民官诞生的故事吗?伟大的英雄瓦勒里勒,于七丘之城向人民约定,‘我们都是罗马人,拥有相同的命运,一切自然该由所有人决定’。”
“‘平民和贵族就象身体的各个部分,各器官彼此团结,这个人才得到了生命和健康。’”
盖里乌斯补充上法罗的寓言故事。
“是啊,只有神才会永不犯错,可我们都不是神。”法罗感慨道,“如果那一天,罗马人民没有元老院,没有选择律法与正义,也没有瓦勒里勒可供选择,罗马的故事如何能书写千年。”
盖里乌斯冷笑:“呵呵,那是因为当时罗马人没有我可选。”
“就是,你的继任者呢?继任者的继任者呢?假如权力理所当然地归于一人,又如何保证他永远的英明呢?”
“哼,诡辩而已。”
“又在嘴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