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个故事：饕餮飨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道德经》
（一、饥荒）
崇宁二年（公元1103年）秋，七月。
正值庄稼成熟之际，青州一带忽有蝗虫飞而至者，若烟若澜，若大军之尘，自西而东，前后数十里，相属不绝。
农夫见状，奔走相告曰：蝗至矣！
蝗至如何？
食我之田，啮我之桑，使我终岁无褐无粮。
是年，青州百姓，颗粒无收，饥民遍野，饿殍千里。
人们吃尽了几乎所有能下肚的东西，包括榆树皮、野草、甚至是干柴。灾区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荒芜，寸草不生。
此时，孙家庄里，一个面黄肌瘦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捂着怀里的大半个环饼，匆匆往家里赶去。
他叫孙羊，这环饼，是他在外地帮人干活挣来的。自己吃了两口，剩下的大半个，他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回来，就是想着给母亲和怀孕的妻子吃上一口，好歹续个命。
一路上，他看见绝大多数村庄已荒无人烟。村庄里还能听到的也是老弱病残临死前的呜咽声，看见的也只是野狗从沙堆里掏出尸体并撕咬着。
他的内心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终于到家门口了。
当他推开那扇破旧的茅屋门时，他看见母亲和妻子已经腐烂在了床上。苍蝇在她们的身体上嗡嗡乱飞，白色的蛆虫在她们的身体上缓缓蠕动，那一刻，孙羊如五雷轰顶般眼前一黑,大脑一片空白,开始本能的反胃。
尽管，胃里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吐了。
孙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出家门的，他浑浑噩噩地想要向远方逃离。可一闭上眼，母亲与妻子饿死的画面便又浮现在了眼前，还有那群苍蝇的“嗡嗡”声，似乎一直在他耳边响着，挥之不去。
终于，他精疲力尽、再也走不动了。
他无力地倒在一棵被啃光了树皮的枯树下面，他苦笑一声，心想着：自己饿死后，应该也是会有一群苍蝇和蛆虫啃噬着自己的吧！
唉，真是恶心！
生命的最后，孙羊情不自禁地回想着这二十年自己吃过的所有美食。那年，粮食收成好的时候，自己去城里吃过一回煎燠肉，十五个钱，一口咬下去，肉质肥美，焦香酥脆，真是唇齿留香、让人回味无穷啊！
“后生，你脑子里在吃甚美食？”一个如婴儿般稚嫩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孙羊吓了一跳，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转身看了。
枯树后面，走出来一个羊身人面、头大身小的怪物。他的长相十分狰狞，虎齿如锯，嘴大且弯曲内勾，眼睛被大嘴挤到了腋下，双目炯炯，似欲吞食世间万物。
大灾之年，妖孽横行。
许是人之将死，当孙羊缓缓睁开眼看见眼前这怪物时，他竟然也没觉得有多害怕和恐惧。
也对，饥饿，才是世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孙羊轻声地嗫嚅道：“煎燠肉。”
怪物那血红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孙羊，似是要窥视他灵魂深处的欲望。
后生，这世间美食可远不止煎燠肉，春日的羊脂韭饼、山家三脆、玉蝉羹，夏日的红丝馎饦、素蒸鸭、雪霞羹，秋日的广寒糕、螃蟹羹、茭白鲊，冬日的金玉羹、酥骨鱼、拨霞供，这些，你可想吃？”怪物的声音极具魅惑。
孙羊点了点头，他吞着口水，心中燃起了炽热的欲望，那是人最原始的欲望。
看见孙羊痴痴的模样，怪物那张大嘴勾起，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吾可以让你、你的子子孙孙，都永享人间飨宴。”
“真的吗？”这些菜名，孙羊此前听都没听过，想来是天上的王母、宫里的官家才能吃的吧？自己和子孙竟也配？
怪物点头，从背后的背囊里掏出了一把色赤如火、光华夺目的刀。
“此乃锟铻刀，是用昆吾山的赤铜锻造而成，以之做刃，切玉如割泥也。当年秦国的李斯便是用这把刀切了和氏璧才制成了传国玉玺。啊，愚蠢的世人，他们不知道，这锟铻刀的妙处，可不在于切玉……”
说着，怪物神色疯魔般伸出舌头舔舐着刀刃：“吾把易牙的灵魂封印在了这把锟铻刀内，凡执此刀者，可如易牙在世般，能烹饪出天下最好的佳肴。”
怪物将锟铻刀递给了孙羊，道：“后生，这锟铻刀吾可以赠与你。有了这刀，你将成为天下第一名厨，那时还怕没有美食佳肴可以享用吗？”
血红的刀光映射进孙羊的眼中，他的欲望更加炽热了。
“多谢大仙，多谢大仙！”孙羊挣扎着起身，嘴里不住地感谢着，伸手想要接过怪物手中的锟铻刀。
就在孙羊的手马上要触碰道锟铻刀，怪物手抬高了一尺，望着孙羊道：“不用急着先谢吾，这只是一场交易，一场公平的交易。吾给你锟铻刀，让你和你的子孙再也不会挨饿，那么，你准备拿什么来交换？”
孙羊闻言，慢慢缩回了那停在半空中的手，神色落寞地低声道：“我……我是个快要饿死的人，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交换大仙的宝物。”
怪物笑道：“不，你有！吾要你、还有你后世子孙每一个人的灵魂。”
“灵……灵魂”
“对，灵魂。”
“如果失去灵魂，我和我的子孙会怎样？”孙羊颤声问道，身体不由自主地在往后缩。
怪物呵呵一笑：“如果现在吾不救你，你马上就会饿死，从此在人世间化作一抔黄土，肉身、灵魂将永远消散，哪里还会有什么子孙？可如果你愿意将自己及子孙的灵魂交换给吾，便能得到吾之庇护，在人间享尽荣华富贵。”
显然，这个条件在当下的孙羊看来，似乎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交易。
怪物继续诱惑着孙羊：“你放心，即便把灵魂给了我，对你的生活也没有太大的影响。你和你的子孙只要做好一件事便可。”
“何事？”
“供养吾。”
“如何供养？”
“人间四时，饮食男女。你们到那人间繁华之地，开一家酒楼，用锟铻刀烹饪出极品佳肴，引得世人趋之若鹜，在你们烹饪的美食中迷失、沉沦，直至献祭出灵魂！啊！那将是四海八荒最美味的飨宴。”怪物神色更加疯魔。
孙羊点头同意，他的心彻底被诱惑了。
只要能活下来，有没有灵魂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不再挨饿，还能每日吃上肉，比什么不强？至于旁的，他听不懂，也不想懂。
怪物见状，笑了起来，那张大嘴犹如欲望的深渊，无尽无休。
“很好！吾乃饕餮，你叫什么名字？”
“孙羊。”
“孙羊，从今往后，你和你后世子孙的灵魂，都将献祭于吾。你可愿意？”饕餮正声问道。
“我……我愿意。”孙羊颤声答道。
饕餮一把抓起孙羊，用锟铻刀划破他的右手。殷红的鲜血滴在赤红的刀身上，瞬时便被吸收，锟铻刀周身赤红的光芒似乎更加夺目了。
契约就此达成。
原本捂着自己右手惨叫的孙羊，突然觉得手上的痛楚霎时间消失了。
他起身接过锟铻刀，而后规规矩矩地站在饕餮的身后，表情既恭敬又虔诚。
“主人，我们要去往哪里？”孙羊问道。
“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