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寿宴)
万木葳蕤,春和景明。
政和二年(公元1112年),东京,昭德坊。
蔡京府中,此时正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庆祝着蔡大相公六十五岁大寿。
两年前,彗星在奎宿、娄宿之间出现,台谏官、御史中丞等多人借机联名弹劾蔡京,将他辅政八年间轻易赏赐以蠹国用、凭借爵禄以市私恩、役使工匠修缮舍第等不轨不忠事项面奏官家赵佶,要求严惩蔡京。
官家有心袒护,没允奏,不过为了稳固朝政,到底是将蔡京从太师、楚国公贬为太子少保,谪居杭州。
不曾想,短短两年时间,蔡京又被官家召回了京师,仍为宰相,改封鲁国公,每三天去一次都堂办理政事,一时间风头无二。如此荣宠,不禁让人侧目,也让人不得不忌惮他的政治手腕。
多年的宦海沉浮,蔡京自然明白此番正是立威之时。于是,便一改谪居杭州时的隐忍之态,借着做寿的名头,造山棚大宴,广邀宾客门生。
五娘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此时五娘带着棋妙,已经出了梁门,正往西进入梁门大街。街北是建隆观,街南过太师桥,便到了蔡京的太师府。
此乃官家御赐的新宅,占地十余亩,气派非凡。从正门望去,宅子上的琉璃与青瓦在阳光的照耀下相映生辉,似乎也在昭示着宅子的主人正如日中天的权势。
“难怪京中百姓都道‘夜月池台王傅宅,春风杨柳太师桥’,棋妙,你素来爱热闹,今日蔡京府上的寿宴,想必是有好戏看的!”五娘看着太师府前车马盈门的场面,对棋妙道。
棋妙看看怀里抱着的贺礼,有些肉疼:“五娘,咱们来给他蔡京祝寿,已经是他祖坟冒青烟的福气了,竟还赔上了巢云阁中一件宝贝,我可听墨明说了,这是周文王所制的名琴‘号钟’,珍贵的很哩……这波热闹凑的委实不划算!不过听说蔡京府上的菜肴,比大内御厨做的还精贵些,待会我定要吃回本。”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太师府正门。
太师府的管家翟谦看见五娘和棋妙,忙迎了上来:“五娘,小人翟谦,大相公特命小人在此恭候,您和棋妙姑娘府里请。”说着,接过棋妙手中的贺礼,引着五娘和棋妙进入府内。
一路上只见堂开绿野,仿佛云霄,阁起凌烟,依稀星斗。走了许久,才到了宴席正厅。
蔡京正在宴席间与众人寒暄。
他今日穿着斜襟宽袖长袍,头戴仙桃巾,脚着云头履,一派文人模样的打扮,虽已到耳顺之年,却依旧精神矍铄。
蔡京见五娘和棋妙到了,上前招呼道:“五娘,别来无恙啊!”
“大相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呐!”五娘笑着祝贺道。
蔡京呵呵笑道:“老夫两年前离京时,曾去齐云楼请五娘为老夫算上一卦,那时五娘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如今老夫得以回京,可是托五娘的福了。”
五娘回道:“大相公此言差矣,终究是大相公睿智,一幅南唐名画《重屏会棋图》,又让官家想起了您的好处来。说到底,还是官家倚重大相公论道经邦的能力。”
听到这话,蔡京脸部不由得抽动了一下,不过很快便神色常态,只笑笑应和着说些“皇恩浩荡,老夫必当鞠躬尽瘁”尔尔。
吉时已到,寿宴正式开始。
院中早已搭好了彩楼山棚,东京中各色名伶艺人齐聚太师府轮番演出。四司六局的人正流水似的将各色美酒佳肴呈送至宾客的桌案上。
宋人豪门贵胄的宴席,讲究美酒配美食,席面上会依次奉上“下酒十五盏”。
棋妙跟着五娘,坐在离蔡京不远处的席位上。此刻,她已经开始两眼冒精光,低声跟五娘说道:“五娘,这蔡京于饮食一道,可真真算得上是个老饕了!”
说话间,桌案上已经摆好了下酒十五盏的第一盏,菜品是花炊鹌子和荔枝白腰子,酒则是中山园子正店的招牌美酒千日春。
这第一杯,自然是要敬今日的寿星公了。
蔡京在众人的恭祝声中,笑呵呵的饮下了第一杯,并请众宾客无需多礼,随意便好。
紧接着,女使们又呈上了第二盏,菜品是羊舌签和山家三脆。
这碟山家三脆五娘吃着倒是很合口味,食材选用的是新鲜的春笋、小蘑菇和枸杞头,分别焯水至断生,再撒上适量的胡椒末、盐,淋上酱油、醋与麻油。入口后,笋鲜脆、蘑菇绵软、枸杞头清香,三种不同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令人不禁联想到细雨浸润后的山野烂漫。
“棋妙,所谓药食同源,这道菜,倒颇适合我道家服食养生。”五娘给棋妙夹了些这个菜。
棋妙吃了几口山家三脆,连连点头:“五娘,这道菜甚是鲜美呢!既是对修行有益,那明日我去乐游山采摘些最新鲜的笋啊蘑菇啊回来,你给我和墨明做来吃,可好?”
五娘笑道:“好好好,就属你最贪食!”
“我……我这是替墨明求的,他今天没吃到嘛!”棋妙嘿嘿笑道。
这时,第三盏、第四盏也上了,分别是肫掌签、鸳鸯炸肚、玉珍脍、山海兜。
棋妙夹起一个山海兜,吃完后忙推荐给五娘:“五娘,这个兜子,很是爽口呢!”
五娘尝了一口,道:“嗯,这个山海兜,外皮是半透明且略微弹牙的绿豆粉皮,兜内的馅料以鱼虾打底,搭配鲜笋、蕨菜这两种春季的时令蔬菜,一兜之内同时包含了山蔬于水产,鱼虾鲜滑,蔬菜爽口,食之如沐春风,令人回味无穷啊!”
棋妙又吃了一个兜子,悄声道:“五娘,我曾听人说,蔡京之前宴请宾客,有一道蟹黄包子,味道异常鲜香,几笼包子竟费钱一千三百余贯钱,莫非那蟹黄包子是金子做的不成?”
五娘道:“蟹黄本是金贵之物,我也曾听闻,蔡京喜食一种肉饼,竟是用黄雀肫所制,当真是有违天道。”
说话间,听见宴席中发出阵阵喝彩声。
五娘和棋妙一看,原来是彩楼山棚内正上演着杨望京小儿相扑杂剧。相扑则源于角抵,“相”是一种击打的乐器,“扑”有铸击、扑打之意,后经艺人们的加工创作,渐渐演变成一种和乐而起的表演活动。
此时台上,两个小儿正在乐声中,进行摔、推、跌、扑,手伸如戟,双足张开,只见右边的小儿为先攻者,突然用弓步直取对方,另一小儿则低俯身体,伺机转守为攻,两人互推互搏,最终,守方小儿以退为进,将原本呈攻势的另一小儿擎举其身, 足不着地, 三绕台场, 三于空旋,博得众人满堂彩。
两小儿表演完后,齐齐向蔡京磕头拜寿,嘴里说着吉祥的话儿,逗得蔡京连声叫好,吩咐管家去打赏银钱,连同那第五盏的鳝鱼炒鲎、洞庭饐,第六盏的?房玉蕊羹、鹅肫掌汤齑一并赏给童儿们吃。
觥筹交错间,宾客们或在欣赏彩楼山棚内的演出,或在享用桌案上的美食佳酿,亦或是三三两两地低头接耳,并时不时朝着蔡京的座位望去。这位履历传奇的太师,是他们仕途上需要仰望的存在。
当第十四盏水母脍、二色茧儿羹呈到案桌上时,蔡京举起酒杯,独饮了一觞后,示意管家可以准备那最后一道菜了。
管家得令,忙去了后厨。
不多时,棋妙耳朵一动,忙近五娘附耳道:“五娘,我似乎听到了阵阵惨叫声!”
“嗯,我也闻到了一丝血腥气,好像是从东南方向飘来的,你跟着四司六局的人去厨房那边看看。”五娘不动声色道。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女使们将一盘盘香气四溢的肉片呈了上来。
席间有位大官人品尝过后,只觉这肉鲜嫩无比、回味无穷,不禁向旁边的宾客大赞道:“此肉甚美,一时间竟尝不出是何肉!”
众人亦举箸共食,细细品味,有人道:“似是驴肉,只是往常所食之驴肉,味道鲜美不及此肉十分之一。”
此时棋妙也回来了,忙低声跟五娘说着在后厨看到的事情。
“五娘,他们的烹饪手法,实在是太过残忍了。另外,那厨子手中的刀竟然是锟铻刀,刀身中似乎还封印着一个魂魄,很有问题!”看着五娘面色凝重,棋妙再次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锟铻刀……怎会在一个凡人手上?”五娘看着眼前这盘肉,不由得微微一怔,若有所思。
这时,邻席的燕王赵俣在尝过肉片后,笑问道:“老太师,这道菜,本王觉得甚好!你且说,是何肉?”
蔡京忙应道:“王爷明鉴,此乃驴肉。”
“哦,驴肉?那是何做法,怎的吃着比寻常的驴肉要鲜美得多?”燕王赵俣又吃了一块,微眯着双眼,细细品尝着。
蔡京道:“王爷,这道菜叫浇驴肉!制作方法呢说来也简单,选那年幼的活驴,将其四肢固定,一旁备好沸汤汁,想吃驴身上哪个部位的肉,便令厨子将那部位的驴皮剥开,再将沸汤汁不停地浇在那露出渗着血的肉上,待肉熟了之后,割下来装盘即可。”
赵俣听后,眉头一挑:“竟还有这等做法,不但听着新奇,吃起来也是别有一番风味!妙啊!妙啊!还是太师您府上的厨子手艺精绝!”
蔡京摆摆手道:“王爷,这并非微臣自家的厨子,今日掌勺的是孙羊正店的孙掌柜,他的厨艺堪比易牙再世。”
孙羊正店是近几年在东京城中兴起的一家酒楼,开在马行街。孙羊正店楼高三层,门口搭有彩楼欢门,内里装修豪华雅致,其掌柜孙羊更是一手的厨艺绝活,近两年孙羊正店在东京的名气直逼樊楼。
赵俣闻言,喃喃道:“孙羊正店,孙羊正店……”而后,他眼神变得有些迷离,开始沉沦在美食中,不再言语。
饰以金镳,飨以嘉肴,果真能让人欲罢不能!
这一幕,五娘恰好看在眼里,她古谭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不知不觉间,已到申时,太师府这场春日寿宴也接近尾声。
宾客陆陆续续起身拜别蔡京后离去,五娘带着棋妙也起身告辞。
蔡京望着五娘离去的背影,捋了捋自己已经斑白的胡须,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叹息。胡须是男人的年轮,里面承载着一个男人一生的际遇、沉浮,也记录着逝者如斯夫的感伤……蓦然回首,自己已经六十有五了。
再看看五娘,她今日一席牡丹纹长身织锦褙子,月牙白缂丝襦裙,头上绾着随云髻,只斜插一根通体幽碧的翡翠簪子,清丽仙秀,肌清玉骨。岁月匆匆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依旧如几十年前初见时那般,身上洋溢着一种奇妙的活力,一种不会被时间腐蚀的活力。
幸好,孙羊掌柜说,他那里有祖传的药膳秘方,可让自己已经衰老的身体再度恢复年轻。
蔡京选择了相信,毕竟,千金难买少年时呐!
太师桥上,五娘、棋妙巧合地碰见了正要回家的孙羊。
“孙掌柜,今日可是辛苦了。”五娘望着孙羊笑道。
孙羊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了,眼前的小娘子是今日太师府的座上宾,忙回礼道:“小人孙羊,能为太师府效劳,是小人的荣幸。不知这位贵人有何赐教?”
五娘回道:“不敢当,孙掌柜,我是齐五娘,在界身巷经营着一家古玩店,名叫齐云楼。今日你我既在太师府相遇,便是有缘。七情六欲、身心世事,众生为之萦绊。如果将来您有什么为难之处,可以来齐云楼找我,齐云楼不仅贩卖珍宝古玩,还能为客人排忧解难。”
孙羊再次一愣,有些不明所以。不过他毕竟已在东京开店数年,心中虽有疑虑,但面上依旧和气恭敬:“好的,多谢五娘,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好,孙掌柜请!”
“五娘,请!”
寒暄过后,孙羊下了太师桥匆匆离去。不知为何,孙羊觉得眼前的这位小娘子,让他内心十分不安。
“五娘,今日在后厨,手持锟铻刀的就是这个孙羊。”棋妙道。
五娘点了点头,看着孙羊匆匆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哼,这个孙羊,已然是个失了灵魂的傀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