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川外衍不停给秋木和川北夜夹菜,边夹边道:“最近父皇事务繁忙,许久没和夜儿吃饭了,你正在长身子,要多吃些,来,尝个鸡腿。”
秋木给他打了碗汤,用勺子喂到嘴边,“夜儿张嘴,喝点汤好消化。”
夫妻二人看着面前乖巧年幼却命运不公的儿子,恨不得将所有的爱都给他,却没想川北夜吃了会儿后忽然说:
“父皇,母后,夜儿想识字了。”
川外衍吃饭的手顿时一僵,抬头看一眼身旁的爱妻,同样怔愣着。
秋木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夜儿方才说,想识字?”
她声音带点颤抖,脑中的第一反应不是欣慰而是害怕。
夜儿他眼睛看不见,却想识字……
他……
川北夜头低着,拿勺的手没有再动,夫妻二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儿子每日待在宫里太无聊了,想识字读书了。”
稚嫩的话语说着再正常不过的话,但语气却失了这个年龄段该有的天真与朝气,夫妻二人听在耳中,只觉心里像刀刮似的疼。
最终,他们答应了川北夜的请求,一回到宫里,秋木压抑的情绪再收敛不住。
“我的夜儿啊!”她扑到川外衍怀里,汹涌的泪水一瞬落下,像大河决了堤,凶猛袭来。
下人被遣退出去,刚刚到而立之年的皇帝鬓角已生了白发,缓缓闭上眼,稍显沧桑的眼角闪烁出湿意。
自从夜儿失明后,他和秋儿日夜忧心,既痛恨上天对他们的戏弄,又为夜儿日后的前路感到忐忑。
他一生只这一个孩子,夜儿又是太子,如今距离他失明已经整整两年,却毫无破解之法,朝堂上那些古板守旧的老臣每日让他开后宫选妃,张口闭口什么皇脉传承,国家未来,说白了都藏着自己的一份私心罢了。
他和秋儿尚且康健,可为夜儿挡去外面所有的风风雨雨,但时间从来都是隐秘无情的,等他们百年后,行动不便又毫无依靠的夜儿该怎么办?
生活上有下人侍卫照看,衣食住行也不需担忧,可最致命的一点是:夜儿目不视物又沉默孤僻,如何能在那些老奸巨猾的臣子与阴谋诡计前保全自己?
他们一点都不放心。
或许,让夜儿识字读书,拥有自己保护自己的本领是他们当前唯一的选择……
三日后,皇城各处张贴皇榜,广寻天下有能之士任当今太子的老师,揭榜者可直入皇宫面圣。随后一段时间,皇榜广发到全国各处,吸引了无数人争抢入京。
那可是天子啊!
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存在!
大部分人一生连进入皇宫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成为一国太子的老师,享尽尊荣与富贵!
这简直为常人所不敢想,如今却真实发生了!傻子才会放过这个机会!
于是乎,后面数月,来自全国各地的揭榜者络绎不绝,川外衍和秋木每每耐着性子接见揭榜者,却又以失望告终,甚至还有刺客和心怀不轨之人借此机会接近刺杀。
期间发生的桩桩件件都让夫妻二人累心不已。
转折出现在九月末。
这日天下暴雨,整座皇城都被阴郁冰凉的气息笼罩着,秋风飒飒,吹得人凉进骨子里。
大概未时末,侍卫冒雨跑来通报,说又有人揭榜了。
秋木心乏,又有些头疼,没做声。川外衍也显而易见的疲惫,他脊背挺直坐在御案后,明黄龙袍与深邃双目处处透着属于帝王的权势与威严,他沉默了会儿,问侍卫:
“来人什么模样?”
“这个……”侍卫想了想,尽可能描述贴切,“是个年轻女子,身材高挑,穿一身刺绣黑衣,手里竹伞拿得低属下没看清面貌,但声音凉薄的很,说话不多,冷得很。”
川外衍瞬间皱眉,“什么叫冷得很?”
这是形容人的?
迎面袭来的帝王威压让侍卫头顶冒汗,他想了又想,觉得实在拿不出好的形容词去形容那名女子,好像没有词能形容,也好像形容出来的都不是她。
急得他赶紧蹦出几个词:“就是……清冷,疏离,还有些矜贵!”
原谅文化程度不高的侍卫只能想到这些了。
一个女子……年轻,清冷,疏离……
川外衍垂着眸没说话,侍卫一时也不敢乱动,过了好一会儿听见头顶的帝王冷冷道:
“把人带进来。”
“是!”
侍卫逃也似的走了。
没用多久,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像雨打芭蕉的轻缓,又像叶落无声的寂静,这个人就好像外面的雨天,分明没多大动静却让人无端感到几分压迫与紧张。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雪缎银线的绣鞋和全黑垂滑绣着滚边的裙角,再往上是黑丝绸裙面和一个看不出材质的坠金珠蝶形环佩,随着主人的走动,环佩发出极轻极轻的脆响声,若非大殿空旷少人,这声音等同不存在。
川外衍和秋木的心中同时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好像他们苦等已久的东西就要到了,一种名为希望的声音无声无息窜入了他们的脑海。
两人直起身,目光紧紧凝着殿下持伞走来的人,秋木甚至不自觉握紧了袖中的手。
来人停在了殿中央,画有江南黑白瓦舍与街景的黛青色竹伞缓缓移开,伞下人抬头望来那一刻,帝后皆是瞳孔一震。
黑色纯缎对襟长裙,黑红混色丝绸细腰带,绣金蝶黑色广袖外衣,及腰长发在脑后盘起,斜插一根小臂长的红玉金翡流云钗,一手停在小腹前,一手轻握竹伞,腰背挺直,比例修长,眼角下垂,眼尾上挑,眉间一点血红夺目的朱砂,尤其是一双轮廓勾人的狐狸眼,深邃如夜空幕布,凝望时似有星子零星闪耀。
这个女子的容貌真真靡艳盛极,可一看全身,清贵更甚。
许久,川外衍才皱紧眉头问:“你就是今日的揭榜者?”
这个女子看着不过双十上下,容貌非凡,明明十足耀眼的外表却被她清冷内敛的气质尽数盖过,让人第一眼注意到她的皮相,此后便全被气场所折服。
那是一种熟悉的,居于上位者与隐世者间的气场……
多年来的阅历和眼光告诉夫妻俩,台下这个女子绝对非比寻常。
揭榜之人正是常司遥,由于空御的灵魂比她先投入过去,因而早几年来到这个世界,而她是上个月刚刚到的,落在一个偏远的西北大漠,正正好踩在流沙中心。。。
出了大漠后,她简单了解了这个年代的大环境和空御幼时的故土,便一路行到了皇城。
要说这小子确实惨,现实里的童年眼瞎也就罢了,回到过去还是瞎,真不知道他是故意找虐还是怎么。
这个过去是建立在他真实的记忆上的,现实里他五岁失去父母,政权被夺,改朝换代,从高高在上的太子成为亡命天涯的孤儿,在仇人膝下隐姓埋名长至十八岁,而后疆场建功,成为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可惜了,复国大计未成,英年早逝。
常司遥觉得,这小子眼瞎是有原因的。
自找虐。
她无视了帝后的紧张与审视,自顾收好竹伞,抬头尽量温和地一笑。
“帝后安好。我叫九殷什,太子殿下未来的老师。”
这番介绍……
帝后齐齐皱眉,对视一眼,川外衍冷下脸喝道:“大胆!朕与皇后何时承认你是太子的老师了?!面见天家居然不跪不礼,这等素养,如何能做一国帝师!”
“帝师?嗯,这叫法不错。”
常司遥挑了挑眉,毫不畏惧地与川外衍对视,不卑不亢的样子仿佛她才该是龙椅上的那人。
“陛下有一点说错了,并非我不跪,而是”凝眸直视天子,她嘴角缓缓绽开一抹疏狂的笑意。
“当今世上,无人能受得起我的一跪半礼。”
天下生灵,皆为她的臣,若叫她与臣作礼,对方可是会受天谴的~
好歹是空御的生父母,她还是不折他们寿了。
川外衍和秋木却听得云里雾里,心下猜测常司遥是否是某国的皇室成员,这才有底气说他们受不起她的礼,毕竟天家人向来都是高傲要强的,不是同一国更不会随意向他国领导者低头。
这么来想的话,顿时捋通了。
常司遥见他们的表情就知道误会了。
“我想,帝后没明白我的意思,所谓受不起这个礼乃是这样。”
话音落,她右手抬起,细长食指不过一个轻点,川外衍面前的蓝釉雕花白玉茶杯瞬间整套浮起,这惊悚的一幕吓得夫妻二人瞳孔一缩,俱是一退,可背后就是龙凤双椅的椅背,再退也退不出方寸之间。
常司遥又勾了勾手指,茶杯瞬间飞到殿中央,她笑着看了眼面露惊骇的帝后,五指随便一张一握,白玉的杯子砰一声碎成数瓣炸开,却又眨眼不到拼合如新。
里面的茶水变成有形的一团在空中旋转涌动着,常司遥轻轻一挥,白玉茶具瞬间落回龙案上,茶水也化成一股细流倾倒回杯里,杯落无声,滴水未溅。
这一幕发生时,川外衍下意识将妻子拉进怀里护着,直到杯子落回去许久,他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
“你,你是人是妖?!”
他一只手悄悄摸到腰间,一旦常司遥有什么异动,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保秋儿无虞!
却不知,他们的任何动作在常司遥面前都无处可藏,她忍不住低头笑了笑,暗叹这皇帝倒是个爱护妻子敢担当的。
空御的性子怕就随了他爹。
“陛下和娘娘大可安心,我是活生生的人,只不过比普通人更强一些,天赋奇异罢了。你们的儿子川北夜与我注定有一段师徒缘分,当今世上除了我没人更适合做他的老师。”
这话是真的,空御身上有她往生楼的冥卫印,除非她亲自解除,否则他生生世世,无论是何身份,无论有无记忆,无论是生是死,都是她常司遥的人,兜兜转转都是要来到她身边的。
不过吧,如今的空御是个瞎子,她只好屈尊一点来找他了。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常司遥又说起了帝后二人才知的一些事。
“天御帝国天元八年,开国皇帝川行南下期间遇刺重伤,流落至乡间,爱上了一名心善眼盲的乡下姑娘,二人私定终身,十月后那名女子生下了一个男婴,自己却难产而亡。川行忍着失去爱人的悲痛将男婴带回皇宫,即后来的天御第二任皇帝川擎沙。
但让川行没想到的是,已逝爱妻的眼盲症竟是祖上遗传,川擎沙长到六岁的时候视力日渐衰退,直到半年后彻底失明,寻遍整个国家都无一人可治。
十八岁时,由太上皇川行做主,为川擎沙娶了一个商户女儿为后,先后迎来一儿一女,好在遗传眼盲症的只有一个,女儿直至成年都健康无虞。不久后,川擎沙退位,天御帝国出现了史上第一任女帝,即川绮桦。
后来,女帝娶了一位小三岁的武将为皇夫,次年诞下太子川翎。这一位皇帝终年八十六岁,一生未发眼疾,于是乎所有人都以为困扰天御皇室三代的眼疾症终于消失了。
可好景不长,等到了第五任皇帝时,眼疾症再次出现了,此后每隔一代,总有一个皇室成员会于幼年或者少年时失明,且一生无解。”
常司遥说到这儿看向了川外衍,用再平静不过的语气对他道:
“陛下身体康健,从未有视力衰退的迹象,便应猜到这一次苦果会降临到您的孩子身上,但川北夜生下之初您和娘娘都侥幸了,认为如此活泼爱笑的他定不会遭此折磨。
可事实究竟如何,你们也看见了不是吗?”
“从选择孕育孩子,生下孩子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已注定。”
听完她的话,帝后二人迟迟未语。
关于开国皇帝与盲女的事已是数百年前发生的了,为免后人追根溯源,多做无用功,开国皇帝临终前将事实告诉了自己的儿子,并立下规矩,往后每一任储君继承大统前都必须由上一任帝王将此事告知,且对象只能是太子和太子妃,或者准皇帝皇后。
此事无史册记载,代与代之间只能以口相授,算得上是皇室秘辛。
“你如此堂而皇之将秘密说出来,就不怕朕杀了你吗?!”
川外衍才想起自己是帝王,关乎家族秘密,他下意识对台下人散发出浓烈敌意。
若他国知道了天御皇室眼盲症的缺陷,政权危矣。
常司遥还是笑着,丝毫不惧。
“陛下确定要这么对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