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他会魂飞魄散吗?”
万丈高空上,迦楼罗驮着常司遥和空御飞快前行着,空御闭眼躺在常司遥的腿上,面色苍白,魂体寡淡,俨然有魂魄离散的架势。
但常司遥绝不会让他如此轻易就死去。
“他是天定的帝王,在使命没有完成前,本尊不会允他死的。”说罢,手中加力,汹涌的黑色鬼力如一个透明罩子般将空御滋养着,保他魂魄不散。
飞了约一炷香时间,迦楼罗停在一个荒凉寂静的山谷中,人间正是冬季,到处都覆着厚厚的雪。
常司遥将空御收进一个红色珠子内,瞬移至水下大墓,一挥手,满室的油灯全部亮起。
这是他们初见的地方,也是现任天行皇帝为空御精心准备的陵寝,而常司遥再回此处的目的,就是把灵魂体的空御放回他的棺椁内,破除天行皇帝下在墓中的镇压术,稳住他将散未散的三魂七魄。
迦楼罗一挥翅膀,将墓中的蛛网与灰尘全部清光,随后跟随常司遥来到主墓室,用喙撬开棺盖。
时隔一年,棺中的尸身早已化作一具白骨,常司遥将珠子放到尸骨胸部的骨架里,化手为刃在掌心割开一道口子。
迦楼罗心里一惊,“主上,你这是做什么?”
常司遥捏拳,静静看金红的血滴入珠子内,暗淡的珠子瞬间光芒大绽。
“空御魂体受伤太重,本尊要带他回到他最牵念的过去,寻找与他血脉相连之人,得到他们的眉心血为空御重铸魂体,在此期间你就守在大墓里,一旦有人靠近,诛!”
“那,主上你大概多久回来?”
往生楼里可还有一大堆事呢,到时联系不到主上,那些鬼将不得急疯了?
他可没法拿主意。
常司遥想了想,道:“最多一年。”
迦楼罗这才放下心,“呼,那就好!主上你快去吧,属下会守护好你们的!”
“嗯。”
常司遥走到圆台下,面对棺椁盘腿而坐,随后指尖一缕金线飘荡出来,瞬间没入黑棺中。
她两手抬起,指尖靠拢相对,拉远时一面菱形的镜子缓缓放大,最后在她身前变成一道金色的圆拱门。
常司遥指尖一挥,拱门瞬间飞到棺椁上方,金色的神力笼罩棺木时,常司遥也化作金光消失在原地。
天御帝国景轩十八年,冬。
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响彻宫殿,外面焦急等待的帝王听后一愣,反应过来后竟忍不住红了眼眶,合掌对天感谢多次后,他转身便要闯进去。
守门的侍卫忙拦住他。
“陛下不可!自古男子不入产房,您是九五之尊,身子金贵着,万不可进这脏污之地啊!”
川外衍才不信这些,任何事都比不上她的秋儿,“滚开!”
一把推开碍事的人,川外衍大步进了门,却在靠近内室时放轻了脚步,擦洗完抱着婴儿出来的嬷嬷见到他吓得脸色一白,川外衍却抬手示意噤声。
他走过去看了看襁褓中的婴儿,小脸皱巴巴的,皮肤有些红,看着倒没有期待中那么好看。
嬷嬷压低声音禀报:“陛下,是个皇子。”
川外衍点头示意知道了,随后便越过嬷嬷小心翼翼往内室走。
刚生产完的产房有一股血腥味,味道不算好闻,但此时帝王的眼中只有床上那个累得脱力,满头大汗睡着的女子。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女子已经睡了,但颊边湿透的发丝和微皱的眉眼都在体现她的疲惫。
川外衍眼中浮起浓浓的心疼,随后便是感激。
“秋儿,谢谢你,我们有孩子了,是个男孩。”
他附在女子耳边轻轻说着,眉眼间尽是初为人父的喜悦与细腻的柔情,虽然秋木睡着不能给他回应,可只要说出来,他便觉满心满身的满足。
从此以后他也有孩子了,秋儿给了他一个真正的家。
一眨眼三年过去,小皇子从一个奶娃娃长成了及大人膝盖高的白团子,他天性爱动,很爱笑,每天宫人都能听见他清脆稚嫩的笑声与帝王的轻哄教导声。
秋木每一次来勤政殿,川外衍几乎都在陪儿子玩耍,好好的桌案乱七八糟,大臣的奏章被碰到地上了也不见川外衍捡起。
大太监林海远远看见皇后来了,心里直喊救星。
秋木走到门外,又一次问出熟悉的话:“陛下又把夜儿带进殿了?”
林海额上冒出些汗,低眉弯腰犹豫半天,从齿缝里蹦出一个字:“是……”
陛下啊,莫怪老奴,实在是您最近顶风作案频率太高了,娘娘来了根本拦不住啊……
秋木睨了他一眼,让随从留在外面,自己推门进了屋。
屋内,帅气英朗的皇帝正抱着小奶娃教他画画,白色的宣纸上大大一个四脚乌龟,头不像头,脚不像脚,画技实在拙劣。
然,川外衍仍觉得自己的儿子画得好极了,他随后把画好的一张抽走,又捏着肥肥短短的小手教导道:
“来,要像父皇这样慢慢下力,不要画快了,也不能太用力,不然纸张会被浸透的。”
刚刚三岁的奶娃娃似懂非懂,由着父皇带他画,手下却仍忍不住乱颤,最后画出来的线条便如同乌龟爬,一场作画下来,书桌上全是墨水点点,就连他自己和川外衍的龙袍上都一团黑一团红的。
“咳咳——”
一声轻咳,川外衍作画的手瞬间一僵,他抬头看过去,美丽温婉的皇后正倚着柱子看他,明明是很柔和的笑意,却让他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心虚和害怕感。
“秋儿,你来了。”
秋木点头,一身大红凤袍仪态万方地走过来,小奶娃看见娘亲瞬间两眼放光跑过来,抱着秋木的腿“母后”“母后”地唤着,完全不懂他父皇的痛苦。
“阿衍,你自己说,这是这个月第几次了?”秋木坐到圈椅上,一边逗着儿子一边满是温柔地问川外衍。
当事人心虚地不敢看她,好半晌憋出了句:“夜儿还小,最近我难得事少,想多陪陪。”
秋木毫不留情地拆穿他,“这个理由你已经连续用了三次了。”
川外衍顿时语塞。
等把怀中的孩子哄睡,秋木叫来殿外的侍女让抱回太子殿,随后走到川外衍面前,理了理他的龙袍语重心长道:
“阿衍,我知道你疼爱夜儿,也真的想成为一个好父亲。但夜儿已经三岁,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大臣本就对你从前遣散后宫的行为颇有微词,若让他们知道一国太子整天玩耍无所事事,还不知会怎么闹,到时收拾起来也麻烦。”
闻言,川外衍叹了声。
这些道理他又何尝不懂呢?可他真的想多陪陪夜儿,让他再多点开心快乐的童年,而不是像他……
半晌,川外衍握着爱妻的手将人拉入怀中,下巴枕着她的肩膀道:“好,我答应你,以后不总带夜儿玩了。”
毕竟是一国太子,整整三年的无忧无虑,也够了吧……
却不想,次日一早意外突生。
“娘娘,不好了!太子殿下看不见了!”
正在绣花的秋木手一颤,起身缓缓走到门边,抓着宫女的肩膀盯着她,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你说什么?夜儿……夜儿他怎么了?”
宫女从没见过皇后娘娘露出这样木讷慌乱的表情,忍着害怕与焦急道:
“太子殿下一早起床,却说怎么没掌灯,奴婢一看外面天色分明亮着的,就心想不对,拿着手在殿下眼前挥了挥,殿下根本没反应啊!”
这不是失明了是什么?她不敢耽误,立马来找娘娘了!
秋木脸上露出凄惶的表情,脱了力般靠在门上,口中喃喃一句:“终究还是没逃过吗……”
没多久,皇帝也得到消息,立马甩下奏章赶到太子殿,却见御医一排一排跪在殿外,个个表情惨淡,形容落寞,一问之下皆是束手无策,被罚跪于此。
匆忙赶到殿内,却见秋木无悲无喜地抱着小奶娃,好似一点都不悲伤和慌张,可川外衍知道,他的妻子这是无奈麻木到接受了。
接受了他们的儿子从此刻起,一生不见光明,从此陷于黑暗的命运。
对于一个将自己的孩子视作生命的母亲而言,这何其残忍。
川外衍心中的痛并不比秋木少,可他知道,此刻更需安慰与陪伴的是他的妻子。
默默走过去抱住她和孩子,川外衍低声在她耳边安慰:“没事的,夜儿有你,有我,他会平安长大,我会保护他,不让他受半点委屈和伤害。”
秋木麻木了一样,半天没有表情,直到小太子抬头摸索似的看向自己的父母,清脆的童音天真地问道:
“父皇,母后,天什么时候才亮啊?夜儿答应夫子今日去上学的。”
一句话,险些让川外衍泪洒当场,秋木也强忍着抬头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她哽咽了一下,用尽可能正常的语气回他:
“夜儿乖,天气入冬了,黑夜便长了些,今早你如玉姐姐来告诉我,宫里和皇城的蜡烛都用完了,预计明年才能补上,暂时掌不了灯。
等什么时候天亮了,母后亲自提着兔子灯笼送你去上学好不好?”
小太子想了想,嘴角抿起,开心地点头,“好!夜儿都听母后的!”
小小的孩子脸上天真灿烂的表情让看着他的夫妻二人心中更为难受,只能不断安慰自己宫中人多,能照顾得很好,如此才没流下泪来。
那之后,小太子每天数着日子,宫人也总不厌其烦地告诉他:“殿下,蜡烛还没到呢,再等等。”于是,等啊等,时间一晃来到开春,可小太子期待的天亮并没有到来,母后也没有提着兔子灯笼来找他,他心中失落极了,想着母后是不是事情太忙忘记了?
于是,一天早上他摸索着起身往殿外走,想自己去找母后带他上学。刚走出一段,忽然听见几道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你说,殿下的眼睛几时才能好啊?这都瞎了一年了,听说朝堂上大臣都在劝陛下重开后宫呢!”
“眼睛的事儿我咋知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目前为止毫无办法。”
“谁说不是呢!堂堂一国太子殿下是一个瞎子,这说出去简直贻笑大方,奈何陛下和娘娘都疼爱着,至今也没让殿下知道实情,也是难为了他们。”
“哎!你们都小声点,别让殿下听见了!”
“哎呀你就放心吧,殿下这会儿正睡着呢!咱几个瞎聊两句,不会有事的!”
“就你心大!”
……
后面的话是什么小太子已经不太能听清,他愣怔着站在原地,满脑子都是太监说的:
“太子殿下瞎了”
“堂堂一国太子殿下是一个瞎子”
“大臣在劝陛下重开后宫”
……
他居然,瞎了吗?
小太子颤抖着抬手,眼前却依旧一片黑暗,他又用力挥了挥,却除了带起的风外什么都没感受到。
莫大的打击与恐慌让他本能地颤抖,脑中混乱得厉害,想着再也看不见父皇母后的样子,再也看不到花园里盛开的姹紫嫣红的花,甚至连自己的模样都看不到……
小太子嘴角微瘪,害怕地跌在地上,没多会儿便痛苦地哭嚎起来。
那一天,小太子终究还是得知了自己失明的消息,也是那一天,从来宅心仁厚的帝王彻底暴怒,一令颁下,整个太子殿的太监全部被赐死,就连一向以温柔良善著称的皇后娘娘都冷着脸,听见太监的磕头求饶声眼都没眨,淡淡地说了句:
“你们该死。”
那以后,整座皇宫禁止再提太子眼瞎一类的话,违者不论身份,就地格杀。
关于太子殿下三岁失明的事,从此成了这座皇城的禁忌。
转眼过去两年,自从知道自己瞎了且永无治愈可能后,小小的川北夜性格大变,往常喜欢出门玩耍的他整日闷在屋里,无论谁叫都只淡淡地答应两句,殿里长得好的花卉和盆栽全部命人撤掉,皇后问他原因,他说:
“太香了,我闻着难受。盆栽太大,挡着儿子走路了。”
皇后盯着他的表情,知道他其实是在拒绝黑暗以外的其他颜色,这一点认知让她心疼不已,却又痛恨自己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活泼爱笑的皇儿在短短一年内变成这样寡言木讷的他。
他才五岁啊,这不该是他的,不该啊……
她脸颊无声滑下两道泪珠,嘴角却勾着笑意,弯腰将儿子一把抱起,柔声哄他:
“好,夜儿说碍事咱们就撤掉!回头母后再吩咐宫人把其他带棱角和尖锐的东西都收了,夜儿就能放心大胆地在屋里走了!
母后有两天没陪夜儿吃饭了吧,今儿中午想吃什么?母后让御膳房给你做。”
川北夜摇了摇头,睁着没有焦距的眼乖巧又礼貌地说:“儿子什么都可以的,母后您想吃什么就吩咐他们做什么吧。”
秋木的笑容瞬间酸涩。
又是“儿子”……
自从出事,夜儿对她和阿衍越发乖巧礼貌了,可这种过分规矩的乖巧实在太让他们难受……
她可怜的夜儿啊,上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
他分明该站在光里,每天开开心心看着星辰追日落才对……
“好,母后猜你这个小馋猫想吃藕荷焖鸡了,今天中午母后叫上你父皇,陪你好好吃一顿,好不好?”
年幼的川北夜趴在母亲肩头,乖巧应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