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岛,花酒地。
深夜,青楼。
“呦~!”
林笑一掏出银票,立有一艳妆彩衣的半老徐娘凑近。
“爷您可算到了,咱家闺女,早在玉阁等爷多时。”
林笑担心其触碰到背上的萦晓,拒手推开那老鸨道:“好说,带路。”
老鸨尴尬不失礼貌回笑道:“瞧爷您心急的,这就带您上阁。”
林笑挥手谢了那领路小厮一句,驼背阔步跟老鸨上楼。
只见这青楼内,方堂圆顶,云高顶阔。楼中阁宇,层层叠叠。水晶悬灯,珍珠帘幕,地铺白玉,壁嵌金鱼。
红毯台阶,软足柔底。人履其上,如踩云梯。
上楼下望,圆池居中,莲花荷叶,云雾氤氲。
四下清幽,寥寥无人。馨香阵阵,琴音若隐。
端的金碧辉煌,气派万千,不是仙境,胜似仙境。
林笑不禁感慨道:“夫人且看,世人总费尽心思,在人间布置出仙境。殊不知终究只是纸上丹青,只一把火,皆化灰烬。”
前面的老鸨往后觑了眼,以为客人在与自己说话,便赔笑道:“爷尽管安心,咱这儿到处储水,纵使起火,也烧不起。”
林笑却笑道:“请教掌柜,凡火可以用水浇灭,人心的欲火,又该用什么浇灭呢?”
那老鸨微微一怔,随即机敏笑答:“自然是用那闺中的琼浆玉液。”
林笑却哈哈朗笑道:“你那哪是灭火,根本是火上浇油。”
老鸨儿尴尬一笑,自觉还是少说为妙。
于二楼进一吊梯,机关一动,直升顶层。
行至一珠帘前,上匾“梦雅涧”。
老鸨儿止步轻呼:“乖女儿,贵客到了!”
林笑却不等招呼,推帘直入,正巧与一俏丫鬟打了个照面。
丫鬟目光微惊,轻“呀”一声,机灵侧身俯请道:“小姐已在里面等候,请……”
林笑不等对方说完,“嗖”一声甩出一张银票递给她道:“赏你的。”
而后脚步不停,往内直闯。
阁内罗帐纱屏,装饰清雅。花瓣满地,酒肴满案。
“泠~!”
琴音响起。
一紫纱幕帘内,倩影朦胧,如梦如幻。
林笑匆匆一瞥,未多瞧,即入席躬身落座。
紧步跟来的丫鬟见他落座姿势颇怪,似身体有恙,未敢多看。
刚要向帘内回禀,就听来客道:“姑娘就是这里最贵的女人?”
丫鬟赶忙识趣退去。
帘内琴音微顿,一柔弱动听的声音道:“承蒙诸公爱戴,添为赏月楼花魁。”
林笑取出银票,全拍桌案上,豪声道:“此处约千金万两,可够买姑娘作陪一刻?”
那女子道:“休说一刻,纵一晚亦绰绰有余。”
林笑道:“千金能买姑娘一晚,姑娘却未必留得住在下一晚。”
“敢问姑娘,经得起羞辱否?”
帘内女子沉默了会儿,弱弱道:“奴家未经人事,还望尊客怜悯。”
林笑道:“我不妨直说,在下到此,只为点个最贵的女人,花光这些票子,将她羞辱一番。”
“姑娘可肯?”
那女子又安静了下,问道:“不知尊客,欲何以羞辱奴家?”
林笑道:“语言颇为粗鲁,纯把姑娘当工具那种。”
话刚说完,蓦感肩头微微一紧。
帘内女子道:“请尊客垂怜,奴家定尽心服侍。”
林笑点头起身道:“好,那让我们开始正事。”
他走到纱帘前,拱手道:“失礼了。”
而后揭开纱帘,见一美妙女子抚琴席坐。
他撑着纱帘停顿了会儿,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那女子起身微微一福,道:“小女子贱名梦萝。”
林笑走入帘内道:“梦雅间里梦萝花,容华若桃映月华。风艳人间第一醉,不知芳梦落谁家。”
“是个好听的名字。”
那女子双眼微微一亮,再次福礼道:“多谢公子赠诗。”
林笑率直走到女子身前,轻轻抬起对方下颔,目光左右打量了会儿,道:“肤白莹澈,樱唇粉玉。柔眸似水,惹人生怜。”
“单这副容颜,每日便要花费无数心机,涂膏润露,美肤修容。”
而后收手,目光下移,又移步绕到女子身后,道:“婀娜妙曼,腰若细柳。赏心悦目,入怀衬手。”
“单这身姿,必每日精细膳食,多一粒不许,少一粒不准。”
他又摸了摸女子肩头,道:“还得勤苦练形锻体,以让肌肤娇嫩,软弹舒手。”
扇风凑鼻,抽气嗅了嗅,道:“体香淡而不腻,恰到好处,不禁让人想凑近多闻几分。”
梦萝女子正要顺势依偎。
他却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清风拂来,月华入阁。
他又道:“此地居高临下,风景独胜。芸芸众生,尽收眼底。”
女子正要靠过去共赏夜景,林笑已回身走到琴案边,问道:“梦萝姑娘都会些什么才艺?”
梦萝身形微顿,回道:“琴棋书画,略通一二。歌舞弹唱,还算精通。双陆牌九,亦有涉猎。”
林笑轻鼓掌道:“不愧为花魁,懂得真不少。单要学会这些才艺,就得高价聘请名师调教,积年累月苦练不缀,只求博得金客一喜,笑掷千金。”
“我懂的虽不多,却想考考姑娘,可否?”
梦萝柔声道:“敢不应允?”
林笑道:“来时听见姑娘弹琴,我便起个前奏,由姑娘续弹如何?”
梦落道:“还请公子赐教。”
林笑并不会弹琴,故轻哼了一小段旋律。
梦萝眉目微疑,那不是她听过的任何曲目。
正当她沉浸入旋律中时,林笑已停下哼唱,引手做请。
梦萝只好坐下,闭目回思,抚琴弹奏。
然,除了个别音有些相似,旋律已大为不同。
虽也不失成曲,同样哀婉幽怨,但林笑只听了一会儿,就拦手示意停下。
他问道:“姑娘这是转接成了别的乐曲。”
梦萝心头微微一慌,解释道:“公子的曲目,奴家闻所未闻,只好……”
林笑点头道:“明白。姑娘可会鉴赏诗文?”
梦萝低眉回道:“略懂皮毛。”
林笑复道:“那我现作一诗,你试评一评。”
他踱步念道:“一是一,二是二。一非二,二非一。一可二,二可一。岂非乎,一亦二?”
梦萝听得身形一僵,见林笑把目光望来,立沉吟道:“公子之诗……措词简练,意境非凡……”
“哈哈哈!”
林笑大笑出声,亦打断女子的话。
他道:“所学诗文,皆为讨客欢心。纵使心中鄙夷,口上亦穷词夸耀。这样的评说,不听也罢。”
梦萝顿时微露难堪。
林笑又道:“姑娘可喜丹青?”
梦萝调息回气,强忍镇定道:“每见佳作,亦喜收藏。”
林笑道:“那我走之前,送姑娘一幅画吧。可否借姑娘笔墨宣纸一用?”
梦萝立换来丫鬟,为他摆上文房四宝。
“敬请公子献作。”
林笑依言入座,提笔后,微扭头道:“夫人,不若你我一起执笔共画如何 ?”
梦萝见他朝空无处自语,心猛一跳,好在未显露于色。
一声细哝在林笑耳边响起道:“妾身岂会作画?”
林笑朗笑道:“巧了,我也不怎么会。随便画画咯,出丑也是我一个人而已。”
不一会儿,一只无形纤手搭在林笑的肩膀,另一只手在搭在他手背上,共握笔杆。
林笑这才道:“梦萝姑娘,我欲在姑娘身上采个影,姑娘可随意寻个地方坐下。”
梦萝心头微憷,想了想,柔弱扶窗,凭台外顾,微垂首,举袖半遮面。
林笑开始动笔,画着画着,嘴角笑意愈浓。
没一会儿,已是憋着嘴强忍笑。
直到腰间被狠狠掐了一下,林笑才整肃面容。
不多时,万分庄重地收笔,停墨。
他自己看了看,满意点头,随即起身拱手道:“多谢梦萝姑娘借影,此画已成,便赠予姑娘留个纪念。”
“今夜已然尽兴,多谢梦萝姑娘作陪。”
“不再叨扰,就此失陪。”
梦萝霎时一愣,见对方毫不迟疑地转身就走,她急忙回神急呼:“公子且慢,可是贱婢失礼,惹公子不快?”
林笑揭起纱帘,顿势侧首道:“不,姑娘完全没有失礼之处。反倒是在下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那桌上之物,便算赔礼,还望姑娘勿要嫌弃。”
说吧,便大步往外走去。
梦萝心口一窒,便想去追。
可花魁的身份与涵养,又让她止步停身,不愿做那纠缠客人之事。
低头看了那幅画一眼,只见一摊涂墨,只隐约有个人形,如小儿涂鸦一般,哪算得上画,顿时自尊心倍感打击,伏于卧榻掩泪哭泣。
林笑走到门口,那丫鬟见到他,当即上前问道:“尊客可有事吩咐?”
他摆手道:“我没事,你们小姐应该有事,你进去看看吧。”
那丫鬟听得一惊,急碎步跑入阁内。
见小姐正伏榻哭泣,连忙上前问询:“小姐,可是客人动粗了?”
梦萝抬起泪脸,楚楚可怜道:“这就是他说的羞辱吗?”
走廊外,刚出来的林笑,就见老鸨正坐于走廊的椅子上,无聊地磕着瓜子。
见他出来,急忙笑脸上前询问:“爷可有什么吩咐?”
林笑抽了抽腰带道:“没,我已经完事了,正准备离开。”
那老鸨儿一怔,下意识道:“这么快?”
林笑躬身背起萦晓,往吊梯走去道:“我没什么定力,可不就快吗。”
老鸨儿愣了下,本该送客下去,也顾不上了,急步冲入雅间查看情况。
林笑刚拐了个弯,就见一文静婢女迎面走到身前,俯首恭请道:“公子,我家小姐有请。”
他挑了挑眉,摇头道:“我的票子已花完,就不去了,多谢好意。”
越过那婢女,继续离开。
然,那婢女却急切追上来道:“我家小姐只想与公子以文会友,结识一番,并非拉客,不要公子半文钱。”
林笑顿步停身道:“还有这种好事?”
那婢女追得急,不防他突然停下,差点扑他怀中。
好在有一股无形力量将她停住。
婢女并没有察觉异常,只回道:“千真万确。”
林笑迟疑了下,扭头问道:“夫人,去吗?”
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
林笑点头道:“好,烦请姑娘带路。”
那婢女似松了口气,连忙道:“公子这边请。”
少顷,婢女领林笑到一处雅间前,上匾“素心斋”。
林笑神色微讶,随婢女穿入门帘。
另一边,老鸨焦急从梦雅涧追出,见走廊没了人影,以为林笑已下楼,连忙去追。
她本来带着大老板的秘密任务,要打探出那驼背男子的来历,哪知连镇店头牌都未打听出其姓名。
一闺阁内,简约素雅,清新如洗。月色穿帘,白雾腾烟。
林笑一进来,就听一低沉嗓音吟唱。
“云是云,水是水。云非水,水非云。”
“水可云,云可水。云不羁,水无束。”
“岂不知,云水本来事一宗,云心水相乐融融。”
“偏生世人爱计较,事事分个高不同。”
一淡妆女郎,纱衣素裳,柔脂皎肤。青丝飘逸,器度优雅。
举止端庄,缓步轻盈。
林笑蹲身腾手,鼓掌道:“好个云心水相,仙意无穷。”
“世如流水随他去,心似闲云任碧虚。”
“逍遥自在烟霞步,笑傲真境云水乡。”
他上前拱手道:“姑娘乃仙子否?”
那女子执礼回道:“先生是仙士呼?”
林笑玩味一笑,道:“是,也非是。”
那女子也和颜回道:“然,也未然。”
林笑讶然道:“敢问仙子芳名?”
素裳女子温温回道:“单姓素,简名秋。”
林笑愕然道:“素秋?”
咦?
他定定看了会儿,竟从对方眉宇,瞧出几分熟悉。
哪来的熟悉?
好似那,素九瑶?
秋,可不正好是九笔吗?
不会吧?
林笑不由心虚咽了咽喉咙。
对方瞧出异样,轻问道:“先生可有指教?”
林笑闭目长吸一口气,往边上踱步道:“云间月色明如素,狭路尘间暮相逢。”
“秋水无痕遥见影,似是灵仙乘清风。”
素秋款款道:“先生谬赞了,还未请教先生尊号。”
林笑回身拱手道:“在下,萦晓夫。”
“哦?”素秋玄瞳一动,目光似有似无掠过空处。
“还请萦先生落座。”
林笑自然依从。
婢女默默上来斟茶。
林笑浅抿了口,问道:“恕我冒昧,仙子怎会隐居在这样的地方?”
素裳女子淡笑道:“萦先生这样的高士,又为何到这样的地方来?”
林笑哑然失笑道:“是我着相了,古来有云,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看来,仙子修的是青莲大道,失敬失敬!”
素秋道:“先生过誉了,小女子还差得远。先生呢?”
林笑道:“我此番来,是为看一看这里的人间。”
素秋微讶道:“这人间,也有先生想要的东西吗?”
林笑道:“说不好,不来看看怎可知?仙子以为,何为人间?”
素秋微微沉吟,复道:“人间,无外乎,天之烟霞日月,地之山川湖谷。时之春霄晓暮,人之翁僧渔樵。静之花柳苔萍,飞之蜂蝶雀燕。”
“室之台槛轩窗,器之舟车壶杖。”
“念之梦忆愁恨,衣之裙袖锦绮。”
“饮之茶浆汤酌,体之须眉韵态。”
“声色之吹拉弹唱红绿香,才艺之诗文御武琴棋画。”
林笑不由叹道:“仙子着眼处,皆人间之美也。”
“然,万物可忘,难忘者几何?”
“千般易淡,未淡者几许?”
咕噜一口,把茶喝尽,遂起身道:“多谢仙子香茗,此番相逢,不胜荣幸。”
“来日有缘,云中再会。”
素秋见他要走,也起身道:“岁月漫漫,相逢不易。先生可否再赠一诗?”
林笑本要婉拒,忽听耳边传来低语,便点头吟唱:
“花非梦,梦非花,梦里看花总朦胧。”
“花亦梦,梦亦花,醉里看花香入梦。”
“花开花落不由人,梦醉梦醒终是空。”
“花语解梦缘来去,梦语解花花满风。”
一首吟完,人已走出素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