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难得美人相邀,林笑却只待了一盏茶的工夫,就洒然离去。
于一楼门口撞见老鸨,险些惊掉她的眼珠。
老鸨极力挽留,林笑只言手痒,要去再玩几把,便打发了老鸨。
出了青楼,圆月微斜。
岛上街市却依然热闹。
林笑闲步慢行。
萦晓在他背上问道:“下一步,夫君欲往何处?”
林笑道:“我已去了男人最想去的两个地方,接下来便轮到夫人了。”
“夫人可有想去之所?”
萦晓想了想,低声道:“妾身一时,也想不到该往何处。”
林笑叹道:“人间之大,竟无一处夫人想去之地,夫人果该为仙道中人。”
萦晓道:“妾身目光浅薄,了无远见。下一步,还是由夫君做主。”
林笑道:“不若这般,我把眼合上,由夫人指路,说哪边,我就走哪边。”
“来咯,我闭眼了。”
没几步,他就偏往路边。
萦晓无法,只好出言修正方向。
林笑于是加快步伐。
萦晓只好频频出言提醒,以免撞上行人。
“夫君就不怕妾身把夫君引往沟里去吗?”
“那我摔倒时,定尽量让后背先着地。”
林笑的肩头立挨一捶。
正走着,萦晓却突然没了声音。
林笑微觉有异,却只当她是在考验自己胆量。
故也不管不顾,继续瞎走。
直到额头撞到一团软香,他才不得不止步。
缓缓睁眼,见素白衣襟,心知撞到人了。
微退两步,见一白衣公子,灼灼相望。
但见其:
天公骄子性通灵,风沙磨砺俏玉容。
冰晶玉肌飘清韵,暴雨洗礼驻彩虹。
林笑神色微讶道:“素秋仙子?”
却是一眼认出了女扮男装的素秋。
公子素秋打开一把折扇,微扇风道:“先生不仅走路姿势异于常人,连走路方式也非同凡响。”
林笑由于背着人,微躬身,似驼背,且双手置于腰前,并不摇摆。
刚才他额头撞到的,便是素秋的胸襟。
他并不解释,只似无奈道:“仙子怎会出现在此?”
公子素秋道:“夜漫漫,无心眠,出门散心,不意遭先生撞上。”
林笑微微下躬道:“实在抱歉,我走路不带眼,非有意相撞。”
说完转身便走。
公子素秋却跟上来道:“我知先生无心,但先生撞了人,就这般离去,未免不近人情。”
林笑心知有异,只道:“改日定给登门仙子赔礼道歉。”
公子素秋微笑道:“何必挨到改日,我现下就想要这赔礼。”
林笑叹道:“我当下身无分文,何以赔给仙子呢?”
公子素秋道:“小可也不要先生东西,只要先生做一事,便算赔礼。”
林笑无奈道:“好吧,但我不保证能做到。”
公子素秋道:“先生定能做到。”
林笑步伐不停,素秋的出现,引来不少街上行人的瞩目。
他道:“仙子说说看。”
公子素秋笑意欣浓道:“先生曾在楼里哼过一段小曲,我要先生,教我这首曲子的完整乐谱。”
林笑微感讶然,明白她说的是他在梦雅阁为了考校梦萝,而哼的那段。
他没问对方如何偷听得到,只道:“你喜欢那首乐曲?”
公子素秋道:“深感旋律动人,憾不能一听全貌。”
林笑道:“那首曲子我亦是听自别处,教你也无不可。只是……”
公子素秋微微紧张道:“先生有何难处?”
林笑道:“只是我不通乐理,不懂谱曲,无法为仙子写下乐谱。”
素秋微微一怔,旋即道:“无妨,只要先生教会我完整旋律即可。”
林笑道:“仙子既有心想学,便为我找些器具来。”
公子素秋立即道:“不知先生想要何种乐器?”
林笑直言道:“我什么乐器也不会,你只需给找些清脆的瓷碗,与一对筷子来便可。”
公子素秋问道:“碗要多少呢?”
林笑道:“八九个足矣。”
公子素秋当即道:“先生稍候片刻,秋去去就回。”
林笑点头道:“我到码头等你。”
与素秋分别后,他便沿街往岛边码头而去。
萦晓这时才开口道:“夫君为何轻易将仙乐授人?”
林笑道:“我哪会什么仙乐,也是往昔浪迹人间时听来的。”
“乐与书文一般,可直入人心,动人情弦。”
“优美之乐,亦可化人心中戾气,益善于世。正如那靡靡之音,亦可让人迷醉沉沦,堕落欲海。”
“那首曲子,在我听来,隐有劝悟之意,激人去探索更广阔的天地。”
“既有人想听,何吝一教?”
萦晓不再多说,只道:“妾亦想学,望君相授。”
林笑怔道:“那便一起学吧。”
不多时,林笑行至码头,远远见一观台,便与萦晓漫步过去,面海而坐。
四下无人,甚为寂寥。
还好月华曜明,不致漆黑。
坐不半刻,素秋寻至,随同婢女,背一箩筐。
林笑闻声回望,顿觉讶然。
忙上前接手,见得满筐精美瓷碗,讶然问道:“怎带如此多?”
素秋任作公子打扮,笑道:“不知先生所需多大,便各样都带了些。”
婢女也拿着一捆长短不一的筷子,微怨声道:“小姐唯恐先生说她不诚,不让奴婢相帮,亲自负重到此。”
素秋微斥道:“就你多嘴。”
林笑点头道:“辛苦了。仙子如此心诚,敢不尽心相授?”
与素秋合力放下箩筐,从中取出适中瓷碗,于空地绕身摆成半圈。
从婢女处抽出两根长筷,道:“还需些清水。”
“我来!”
婢女忙抢着从箩筐取出大碗,跑去就近取水。
林笑怕不够,与素秋随去。
取回水,林笑坐于碗圈中央,斟水入碗,边倒边敲,寻找音阶。
素秋瞧得双眼一亮,蹲下身道:“先生想要何音,秋可相助。”
林笑说不出所以然。
素秋只得遗憾作罢。
忽心生一念,也取碗摆圈,亦做调试。
调音颇为费时,林笑魂灵已非凡时,辨音色之敏锐超凡,仅凭感觉与记忆,就找出许多相近之音。
可找出七八个,仍觉有缺。
忽听一旁传来熟悉之音,立心神一震,扭头望去,见素秋正在敲一只细碗。
林笑瞬间明白缺了什么。
他赞叹道:“亏得仙子细心,否则难全原曲之美。”
素秋一怔,还不明白为何被夸,就见林笑从箩筐取出大小不一的瓷碗,又摆了一圈。
结果,反倒素秋先调好她想要的音色。
林笑用了十数个碗,才算备齐。
见他停手后,素秋道:“先生还说自己不会乐理,竟是戏弄小女子。”
林笑摆手道:“我真不会,绝非诓言。”
素秋并不计较,道:“先生可否开始了?”
林笑抬手感受了会儿,道:“风有点大。”
不料话刚落,原本吹得青丝纷飞的大风,便微弱了下去。
他不以为意,只满意道:“这就差不多了。”
随即一通乱敲,去熟悉各音的位置。
然素秋的婢女不明此意,以为他真不会奏乐,不禁“噗嗤”一笑。
她顿知不妥,急忙掩饰。
素秋刚要责备,林笑抬手制止,朝那婢女问道:“不知姑娘芳名?”
那婢女福礼道:“婢名叫悠儿。”
林笑拱手道:“多谢悠儿姑娘取水,无以为谢,唯倾力一曲以报。”
婢女悠儿即觉惶恐,又感羞愧。
然,“叮!”
一串空灵悠响,徐徐流淌。
渐渐的,缕缕忧伤,淡淡凄美。
微微的轻快中,溢出几分童真。
三女的心,亦随轻乐点点融化。
恍恍间,心灵净白如雪,惚惚儿,梦回纯真时刻。
旁听三女,不知不觉间,已沉浸其中。
拂~
岛风微起,送音远荡。
林笑越敲越顺手,便略放轻快。
慢则忧,快则欢。
这一快,顿令三女如睹云乡,如梦仙境。
可又似乎始终隔着一层朦胧,让人求而不得,泛起淡淡伤感。
哞!
海中传来一声低沉悠鸣,似鲸吼。
少焉,一曲终了。
悠儿糯糯泣泪。
素秋静静闭目入神。
萦晓轻靠林笑后背。
安静了好一阵,素秋才睁眼问道:“先生,此曲何名?”
林笑道:“我最初是从一八音盒听来,本也不知其名。多方打探,才知此曲名为月下云海,又作天空之城、云上之乡、云宫之恋。”
“此番亦是复刻那八音盒之声,不说十成像,当也有七八成。”
实已有九成相近。
剩下一成,只因在节奏上未完全照搬。
素秋叹道:“幸而厚颜来向先生求教,否则便要错过此天上之曲。”
这便是她与梦萝的不同。
梦萝听到此曲旋律,先想到的,是去完成林笑的考校,故而竭力回想曲调相近之曲。
而素秋,却是想听完整曲,再以乐器复现,以窥原曲之貌。
一个真心喜好音律,一个只当作讨好客人的手段。
素秋又道:“多谢先生慷慨传乐!可否请先生再演一遍?方才听得太入神,忘了记下音律。”
林笑自无不可,略做准备,再次演奏。
月下,观海台。
空灵优美之音再起。
素秋目光湛湛,紧盯林笑所敲之碗。
曲至半中,忽起水响。
唰!
不远处,一头七彩巨鱼跃海而出,其鳍如彩翼,似身披彩衣,飞舞空中。
紧接一声哞叫,巨大彩鱼划过一道圆弧,“噗咚”落回海中。
众人齐惊望去。
林笑余光瞥见,只略微一顿,继续敲乐。
片刻后,彩鱼再次跃起,哞声似悲。
这回,在场四人,皆瞧仔细。
除婢女悠儿捂嘴欲呼,其他人皆不做声。
彩鱼再次入水,浪花翻腾。
不片刻,水柱冲天而起,高数丈方竭,散花回落。
待一曲终了,那鱼才停歇。
婢女急道:“小姐,那……”
素秋拦手打断,朝林笑拱手问道:“先生,可要暂且回避?”
林笑摇头起身,望向海中道:“此鱼呜鸣似悲。”
素秋道:“想来是受先生奏乐所感。”
林笑扭头问道:“仙子可记下了旋律?”
素秋道:“已然牢记于心。”
林笑赞道:“很好。”
素秋又道:“唯恐有差,可否请先生旁听秋复奏一回?”
林笑应允。
素秋坐下复奏,果然分毫无差。
林笑鼓掌大赞。
只是这次,海中彩鱼却无反应。
素秋略感介怀道:“音虽无差,却似比先生少了几分神韵。”
林笑道:“你只头一次奏此曲,等你熟悉后,亦能融情于曲。”
他过去曾听过千百遍,心中有过许多感触。再复奏而出,便不免带上了自身情感色彩。
这便是那一成不同之处。
素秋拱手道:“多谢先生慷慨传乐。”
林笑摆手道:“此曲有治愈心灵之效,传于仙子,也算善功一件。授曲已毕,功已成,我有一言相劝。此曲虽好,亦不宜过分耽溺。”
素秋再拜谢道:“秋必将此言牢记于心。”
林笑点头不语。
他早已确定对方不是素九瑶。
对方听了那首藏问诗毫无波澜,更把人间描述得甚是具体。
试问,一个灵界出生之人,怎会说出那般有凡人烟火气息的人间呢?
而如今他就更加确定了。
以素九瑶的性子,会为了一首曲子,对他如此恭敬吗?
大抵不会。
果然,素秋又道:“秋欲好好款待先生一番以作答礼,不知先生可有空闲?”
林笑摆手道:“不必了,我想在海边多呆会儿,下次再说吧。”
素秋一时没了理由留下,只好告辞离去。
实则,她已隐约感到另一人的存在,只是不好说破。
临走,婢女悠儿向林笑请罪。
林笑和蔼摸了摸她的头,只道无事。
素秋主仆走远后,萦晓便将隐身撤了去。
她道:“原来夫君不仅画艺高绝,音律造诣也如此不俗。”
林笑摇头苦笑,也不解释,从地上拿起一水碗,走到临边,对海连连敲响。
片刻后,巨鱼于近前冒头,露出一对灯笼大眼。
林笑停盏喝问:“鱼兄,你可是有什么冤屈?”
那巨鱼竟似听懂他的话,连连点头。
萦晓顿觉新奇。
林笑又喝道:“鱼兄不会人语,我如何能了解你的冤屈?”
那巨鱼顿时翻了个肚皮,啪嗒啪嗒拍打海面,顿时溅起无数浪花,浇了二人一身。
林笑也不介意,问道:“你同伴被渔网困住了?”
这回,那鱼便朝他摇头,微潜入水,咕咕吐泡。
林笑挑眉想了想,问道:“你同伴被人类抓走了?”
这下,巨鱼连连点头。
萦晓愕然道:“夫君通兽语?”
林笑哪懂看泡泡语,只道:“不懂啊!但这类通灵异兽,通常懂得远人而居,避遭人族捕猎。”
“会主动靠近人岛,无外乎两种情况。”
“要么,是同伴被困。要么,同伴被人抓走。”
“我只把两种最可能的情况试着一问。”
萦晓不由暗暗钦佩。
林笑又朝那巨鱼喊道:“我明日帮你问问岛上渔民,看是谁抓了你同伴,再设法助你同伴回归大海。”
那巨鱼顿时雀跃点头,噗嗤喷出一道水柱,冲了林笑一身海水。
林笑瞬间呆愣当场。
萦晓讶然道:“夫君,你明明要帮它,它怎这般对你?”
林笑摸了摸脸上的水,郁闷道:“大抵是鱼族间的道谢礼。”
萦晓一听,顿时掩脸笑了。
而后,那巨鱼头一调,把后脊露出水面。
这回,萦晓也看懂了,道:“夫君,它好似在邀请我们上去。”
林笑不由一笑,问道:“夫人,先前你说没想去之所,那么现在,可想出海一游?”
萦晓微微一怔,随即欣然道:“愿与君共往。”
二人遂捡起地上瓷碗,携手纵下观台,落于鱼背上。
刚站稳,那巨鱼便开始游动。
鱼鳞光滑,林笑便拉着萦晓坐下。
似也怕甩下二人,巨鱼不敢游快,徐徐而行,渐离海岸。
二人遂摆上瓷碗。
不多时,空灵曲乐,于海中悠悠响起。
游至天明,于海上共赏日出盛景。
巨鱼亦适时折返,在旭日完全升起前,将二人送回岛上无人处。
不料刚上岸,岛上蓦然钟声大作,急急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