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喜二十三年,秦王政十五年,戊辰,公元前232年。
天气晴朗时,燕国的夜色总是清澈的,透明的。夜空高远,月朗星稀,仿佛一块黑曜石,被打磨得平整、光滑,如镜面一般。如果真有人目力超常,他一定能在燕国的夜空中,看到人间的镜像。
可秦国就不一样了。这里的夜幕,真就是一块黑色的布料,织匠手法粗糙,表面不时可见粗糙的颗粒。再在上面镶嵌上太多的繁华灿烂的星子。于是这夜色就太过耀眼,也太过沉重了。夜幕很低,星河流转,抬头仰望时,不禁目眩神驰。
此时的苍穹,可真像是个黑陶巨瓮,倒扣向人间。燕国的瓮中盛满清水,秦国的则是一瓮墨水。秦舞阳痴痴地想。
“我知道她一定没睡,她也知道我一定没睡。我不确定她正好看见的星星,是否就是我在看的这一颗。我们正好看着同一片星空;可是彼此却不能说上一句话。”此刻,他才真真正正明白,最远的距离到底是有多远。
“秦公子似乎是要在这里看上一整夜啊。”燕国太子姬丹已在他身后静立多时,“两国各自都作了占卜,大公主出嫁是大吉。也不知这天上的星象,能不能明白说出所谓‘吉’,到底是吉在燕国,还是吉在秦国?是吉在公主,吉在秦王,还是吉在你我?”
“我可不懂星象。” 秦舞阳背对着太子丹,没有转身还礼。他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惆怅,更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嫌恶,“我也不想知道它们预示如何。吉凶都是天定命数,提早知道也徒增忧惧,何必自寻烦恼。”
“也对。”太子丹用鼻子哼出一声笑,上前一步,“不知命运之数,才有进取之心嘛。”
他用手拍拍秦舞阳的腰:“先做当做之事,再见想见之人。你得进取有成,才配去想念,也才配得上想见得见。”
秦舞阳向旁移动半步。
“那就燕国见吧。”太子丹看着自己空悬的手掌,说。
秦王醒来时,柔和的晨光正聚集在窗外,就像是被压缩在手心里的丝棉,只要手指张开,它们便“嘭”地一下在掌中铺开。
居然睡得如此深沉。秦王想。
他再度闭上眼睛,仿佛只要不往窗外看,阳光便会维持住当下的亮度,残存的夜色也不会消退殆尽——如此一来,经年恪守的严苛的起居时间便可以凝固,他也可以继续这样静静的躺着不动了。
他总是在夜色最浓稠的时刻醒来;他总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他总是能听到细碎的声音,在寝殿各个角落游走——无论睡在何处,每个夜晚如是,周而复始。
他总是不能睡个好觉。用了很多正方或偏方,依然不行。当然,他根本不关心能否睡好,也没有人关心他能否睡好。反正他精力一向很好,反正好与不好他都有办法把该做的事情做了。什么睡好不睡好,有个甚了不起。
但这一晚,他却真真正正地睡了一个真真实实的好觉。
这不是第一次迎娶夫人,但确是在婚礼当晚,第一次没有交夫妇之好;第一次说了很多很多话;第一次没有喝一口酒;是第一次睡了一场好觉。回想起昨天诸凡种种情景,嬴政痴痴地笑了。
他坐起身,正看见无且的背影。她低着头,薄棉纱缝制的睡袍松松地披在身上。她的肩膀线条硬朗,却刚好卡住纱袍,不致滑落。
“在做什么?”嬴政抚摸着她的脖颈,看着她把水果切成薄片,放在陶盘中。
已知秦王不喜宫中人等手持利器靠近自己,无且随即将刀具放回盘里,又把陶盘推到远些的地方:“我想着,此时若时熏香,会太过燥闷,可惜了早上难得的清凉。你看这些水果,切开后香气沁人,不逊于香料吧。”
“真好。”赢政深呼吸,“所以我只愿意在自己的寝殿睡觉。在那些夫人住处,从来睡不好,想来就赖熏香的缘故。腻歪得狠,我怎个能睡踏实咯?”
“昨晚睡得好吗?”见赢政点头,无且笑着解释道:“用辽东灵芝熬成茶水,睡前喝下,最能安神入梦。君上昨晚亲身试了,觉得还好不?”
“姐姐!” 赢政高声抗议,之后又放低声音,“别再叫‘君上’了,好吗。”
自打来到咸阳,燕国使团下榻的驿馆始终门庭若市,送婚的使者天天忙于应酬,难有闲暇。列国贺婚的使臣、游历秦国的名流、往来贸易的商贾来来往往,既为道贺,也不为道贺。
长平之战和魏公子救赵两战下来,秦国没有捞到实质甜头,却越挫越勇,更把兵锋刀尖擦得锃亮,意图明确,直指三晋。魏国、赵国尚能掏空家底苦撑,韩国已然筋疲力尽,眼见油尽灯枯。
楚国和齐国两个大国,即便一个地广兵强,一个地远富庶,也已经被列入秦国的作战计划中。
唯独燕国,论战,唯独它不在秦国的视线里;论和,唯独它能和秦国继续外交往来,以致联姻。
三晋委屈啊,都说弱国无外交,结果最弱的燕国,始终在外交上有余地;齐、楚也不服啊——秦国奉行远交近攻,可明明大家都在远处,怎么燕国就是能“交”的,他两国却是被“攻”的。
所以,两国联姻良辰,正是与燕国联络和结交之机。正所谓,结交敌人的敌人可以自强,而结交敌人的朋友可以自保。
“可知道秦王与燕国大公主一见倾心,亲睦得很。”韩使用广袖遮住手指,戳了戳魏使的手肘。
魏使偷瞄了一眼燕使,眉毛似挑非挑,嘴唇似动非动,声音随着鼻息轻轻飘出,隐约可以捉摸出其中字句:“世人常说赵女妖娆魅惑,如今可见燕女更胜一筹……”
不待说完,魏使便被几声冷笑打断。一抬头就撞上秦舞阳双目中的寒光,他立即松下眉头,转脸面向赵使。
燕赵向来不睦,以往邦交往来中,但凡两国使者见面,虽不至剑拔弩张,但往往也是话不投机,彼此给个冷脸了事。
不过,当下事易时移,自然今非昔比。赵国使者面上的笑,是温和的;说出的话,是谦和的;凑近燕使的举动,更是难得一见的亲睦。
“贵国八百年国祚,先贤时代传下来的风气,实在与众不同,竟不是我三晋可以学得来的。”赵使眼珠从眼角滑到眼尾,视线扫过韩、魏两使者,“只是……”
“大公主自是脱俗不凡……只是……”如此搜肠刮肚,字斟句酌,在赵使这里却是鲜见,“以往秦国是这么样子,咱们谁个看不明白?可眼下这般,咱们倒是看不明白了……”
“居然还有你看不明白的?!”
没听见燕国侍者通传,屋内已经听见齐使的大嗓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