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喜二十三年,秦王政十五年,戊辰,公元前232年。
嬴政由衷感叹:“姬周上国,果然礼数备至。孔子所谓周礼之’郁郁乎文哉’,如今只有在燕国才得见。”
到了战国时代,周王朝的婚礼制度几乎不存。即便燕国这样的老牌诸侯国,在迎娶和送嫁时,通常也不再遵从周礼,而是根据国力和外交需求,配置一应纳彩和媵嫁物事。
此番大公主出嫁,燕王竟是依照周礼体制,为其准备礼器,也算是用心良苦。既要为大公主撑起面子,更要为燕国撑起面子。
望着满屋吉金珠玉,琳琅满目,赢政心里只觉可笑,为了面子,姬喜这是要把燕国的“里子”掏空吗。
“依《礼》,隆重严格者当为丧礼和祭礼;筵席燕飨则和谐融洽;而礼之根本,则在婚礼。君上,”无且依然伏在地上,这时只是抬起头,“若无规范和齐整,何谈根本。说到底,周人用礼和秦人用法,都是一样的。”
“一样?”嬴政翘起一边嘴角,眼角纹路随之上挑。
“是。无论礼还是法,其意在令众民心中能有’敬畏’二字。”无且答道。
“你还是起来说话吧。”赢政朝她挑挑下巴,然后提起一只凤鸟尊的盖子,只见盖子内壁刻有铭文“唯四月初,吉,燕王作妹宝尊彝。”,意指燕王喜择四月初良辰吉时嫁妹,特制此宝鼎,以示庆贺。
“世间都说燕国文字,从先周传统而来,又参考殷商甲骨卜刻形制。从召公受封,直到如今,形制和规则未有甚大变。”嬴政边看边说,“且燕国面积虽然广大,无论辽东或中原,全境文字统一。既不似楚国,每过几代国君,便把文字拿来一变;也不似齐国,换一片地域便换一套文字,滕地是‘滕’式字,鲁地是‘鲁’式字,宋地又成了‘宋’式字。看得人心神甚是烦躁。”
赢政此话不假。公元前286年,齐国伐宋,获全胜。宋国也是个老牌诸侯,可想而知虽然领土全数并入齐国,但是宋地文字和方言早已固化,必将长久保存。若要改变,除非动用强力扭转,否则将是个极其缓慢的过程,绝不是百十年就可以实现的。
“楚国境遇常变,齐国又是各地民风不一,若要书同文也难。”无且应道。
“国政清平,民情安稳,人心归一,文字也跟着源流不断了。所以,文字亦是国运,你说可是这样呢?”赢政看着已经站起来的燕国公主。她站在逆光里,纤瘦颀长的剪影,竟流显出风流婉转,令他心旌一动。
“君上有胸怀,看字便看了天下。”无且走进光里,“在我看 来,大家都用同一种字,每个字、每句话都是同样意思,日子才能过得方便。而且……”
赢政听她说得有趣,又见她虽不是妙龄样貌,但是气质端庄,面庞线条流丽,目光清澈,再兼通体素白的睡袍裹身,宛如静静开放的晚香玉,凭一缕暗香化开暗夜的浓稠。
“嗯?”赢政愣了愣,随即将盖子放回原处,“‘而且’什么?你说。”
“君上看看列国诸民,无论西方秦国、北方燕国、东方齐国、南方楚国,甚或是巴蜀之地,边地诸胡,除却攥髻披发、衣袵左右、凸眉深目鼻高这些微区别,其实大家长大都一样。不同人的最大区别,除风俗以外,便是方音。你口中说的我听不懂,嘴巴耳朵失了效用,隔阂就深了。但若是大家都能写同样字,凭借眼睛便可交流了。如此看来,相同书写,不仅方便,且通了情感呢。”
“以书同文,通天下认同!”赢政顿觉开悟,心下虽激动不已,但依然口气矜持,“燕国很用心。”
“昏(即’婚’)礼,万世之始也。取于异姓,所以附远厚别也。”嬴政所言出自《礼记》,既是讲婚俗,更是说明了婚姻的意义,“燕王是用了心,你也是用了心。”
三代之时,奉行异姓通婚。彼时先人对所谓遗传和优生尚是懵懂,而同姓不、嫁娶异姓,其重要意义在于联合异族,结交远邦,强化自身。所以,不论子孙绵延,更有国祚传承,皆自联姻始。
“是。昏(即’婚’)礼者,”无且亦引《礼记》之言,“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
“无且对自己的婚礼,对自己的夫君用心,难道不是情理之中吗?”她反问道。
嬴政不答,转身背对她。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笑了。他已经好久没有因为和谁闲聊,而不由自主地笑了。他努力回想,搜刮记忆,才发现好像自己也很久没有闲聊,也不知能和谁闲聊了。
他走到一只虎钮錞于前。这是一种鼓筒形状的巨大乐器,器型线条流畅,上端鼓腹,自上而下逐渐收缩成桶型;顶端铸有铜虎钮,用于悬挂。
“这倒不像燕地器物。”嬴政上下打量,饶有兴味。
“君上好眼力。此錞于为先王派遣昌国君伐齐时所获战利。”无且所说的昌国君,即是名将乐毅。
“哦。”燕齐两国,恩怨征伐由来已久,对此嬴政自然了然于胸,“你燕国先君昭王和昌国君有大胸怀,寡人观史,只觉二人谓完人亦不为过。”
无且俯身叩首,谢过秦王褒奖,之后说道:“錞于击奏,堪比战鼓。秦国将士慷慨,武功至盛,此物交与君上,才是物尽所用。”
“一场婚事,在世人眼里,燕王是懂礼的,而寡人是不讲理的。”赢政突然怅然。
无且知道靠近嬴政,低声柔和地说了句“胡乱想呢”,便扶住他的手肘,扯着他离开媵器。
嬴政没动,身体却不觉一凛:“不是吗?”
无且摇摇头:“国事和天下事,是君上和王兄的,与我无干;婚礼是君上与我的,与世人无干。”
嬴政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可你是我的,你的想法,怎能与我无干?!你快说!”
无且摩挲嬴政的手背,上面是细密的汗水。
“一个胸怀和志向可以跨山越水,笼盖天下的君主,是不会狭隘至逞口舌之快意,占宗辈之长幼的。”她说,“君上,投胎是天予之命,婚嫁是天授之运。上天是安排好了,才有你我来到这人世,生在这王家,结缘这一刻。旁人猜度都是为了私心,夫妇姻缘却是天定呢!”
“夫人虚长嬴政几岁,”赢政把双手绕过她的脖子,替她归拢散落的秀发,“从今以后,我们不再‘夫人’、‘君上’的。咱们‘你’、’我’相称,我就叫你’姐姐’吧。”
“好吗?”赢政追问一句。
见无且沉默,他皱起眉,嘴唇抖了两下,试探着唤道:“好吗,姐姐?”
无且点点头,与他一同坐下,之后对着门外呼唤:“拿一壶灵芝茶。”
听见媵女应声,她又补充道:“还有舞阳带来的。挑些糕饼,一并取些上来。”
“舞阳?是什么?”嬴政随口一问。